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从阳台下经过时，我都会不由向上看，因为我总听见一个隐约的声音在沉沉喊着：默默，默默。

我的人和我的名字一样，普通的相貌，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学识。朋友说有时候会觉得特别喜欢我，我身上的那份“静”能让他们感到安心和舒服，就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深谷幽兰，虽然不引人注目，却忍不住让人想亲近。他们又说我有时候幼稚的像一个傻子，被石头拌了一脚，还会乐颠颠地和人炫耀刚才看见了一块很漂亮的石头。

他也是这样说我的吧，安静而又老实，却又固执地像头牛。正是这样的，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走不出他的圈子，清醒而又痛苦的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往回忆里沦陷。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走进了我的心里，并且慢慢磨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不管我承不承认，他都已经在了，并且是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只是我在很久以后，才渐渐地明白这一点。

如果不是偶尔的一次交换位置，我想我不会注意到他，就像他也不会注意到我一样。之前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的我们，是连熟悉的陌生人都算不上的。可就因为老师一时的心血来潮，把我们一下从不同的地方拉到了同一个地点。也就是从那刻开始，我的生命里出现了平生第一个让我欢喜让我忧伤的人。

他绝对不是个好人，我的朋友们一致这样定义他。他们说他自私而又有心计，诡计多端的像只兔子，高兴的时候把你当玩具，不高兴的时候不把你当人。可是就从他讲他爸爸白手起家创建了一个不小的公司而他却还是喜欢小时侯的爸爸时，我潜意识里的那道防守线就慢慢被软化了。一个宁愿喜欢没有什么大成就却一直在奋斗的爸爸的人，他的心应该还是很柔软，很善良的吧。他说人心是险恶的，世态是炎凉的，并且不断引证来证明他的正确性。而我总弯着头反复陈述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从一开始，我们就站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各自坚守住自己的阵地，不肯退缩。

高中时代的我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有阳光，有阳台。累了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看树，看看建筑，再看看书。他经常站在窗边，抓着窗户上的钢圈晃来晃去。有时他会突然伸手抢我的书，然后在玻璃外甩甩书，一脸恶笑的说：“你出来，我就把书给你。”我则迅速的从他桌上抽出两本书：“一本换两本，你赚的。”而他总是无所谓的样子：“你要就拿去好了，反正我又不要。”起初我以为拿的书不对，后来才发现语文，数学，英语，不管什么书他都可以无所谓，他都可以不要的。事实上他也的确很少看。

但因为聪明的缘故，他的成绩仍然不错。遇到难题时，习惯性的想到他，习惯性的捅捅他的后背。大多数的时候，他都笑嘻嘻的回头问：什么事啊。当然也有脸色不大好的时候，但毕竟只是少数。我开始怀疑朋友们的眼光，质疑他们对他的定义。

高三深冬的一个晚自习，我还沉浸在没有止境的题海中。他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两颗葡萄，要给我一个。我说我不要，家里有的。他说那不一样，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是我刚刚从某某那里抢来的，就抢到两个，味道肯定比家里的好，不是抢的我还不吃呢。对于他的这种奇怪的心理，我是一点都不惊讶的。心底涌起的小小浪潮也不是因葡萄本身而起，只是想到他把这珍贵的抢来的东西分一半给我，心中不由感动的异常。

有次听到了一首很好的歌，就一人拿了一个耳机在座位上听。那首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女人在清唱，哀伤却不悲凉。我们的意见出现了难得的一致，我说你的眼光终于正常了。后来他被班主任叫到阳台上小小批评了一番，被骂的理由是上课时听歌讲话，还带坏了好同学。他一脸委屈：默默，都是你害我的，明明是你带坏了我，看来你老实的假象蒙骗了很多人啊。我则大笑，谁让他平时“影响”不好的呢。

高中的时候总觉得特别累，6点40上课，我通常睡到6点半，用5分钟的时间刷牙洗脸吃早饭，剩下的5分钟向学校冲。我为自己的速度洋洋自得。而他则是睡到6点35，用4分钟的时间洗头，剩下的一分往学校百米冲刺。我们同样把时间掐的紧紧的，坐到位置上都会在那里喘气，然后我总可以闻到他头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他说他用的是伊卡璐，他喜欢那种味道。我总是笑着说这种味道有点恶心。

难得的体育课，我喜欢和娜一圈又一圈的在操场上闲逛，聊天。娜说现在从你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矢口否认。有时他会在路上突然拦住我说：默默，我们去打乒乓球，你每节课都这样走来走去的，有什么意思。可是即使我和娜两个人连手，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我说你的球和你的人一样刁，难接死了。他说你应该从自身找问题，打不过我不能怪我。我说打球是为了玩，不是为了输赢。他说就算你这么想，别人不一定这么想，别人从站在乒乓球台前开始，就已经把你当成对手，要把你赶下台了。

他的逻辑总是很奇怪，他讲起生意经时一脸的眉飞色舞，而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即使听得懂，也不会认同。他说我像孩子，脑筋太简单。他不明白我的这些就和我永远不明白他的心里怎么永远只有利用和背叛。他不止一次语重心长的和我说：你太老实了啊，以后总要出亏的。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当时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好好的，以后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在碰壁多次后的现在，回想起他当年的话语，才明白原来的他的逻辑，他的思想也是温暖的。

高中的日子漫长而又短暂，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它就那样过去了。除了关于他的一点零星记忆，我能想起来的已经不多了。无数个晚自习，他就站在阳台上叫：默默，默默，出来玩啊，别看书了。我总是不屑地抬抬头又低下。他拿出手对着空气吹泡泡的样子，他穿白色t恤，牛仔裤的样子，我难过甚至哭时他劝解的细语，还有那一脸坏笑的样子，以及关于他和一个到另外一个女生分分合合的传言，我想我是忘不了了。

我顺理成章的进了理想的大学，而他走进了高四的黑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分开以后会想他的，我以为我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出现了短暂的交集后还是会回归我们各自的路线。我过我的平凡日子，而他一如既往的绚烂。可是我的大学没有按照我所预想的那样，我的生活没有大的波澜，而我的内心却一直在涌着汹涌的浪潮，我甚至静不下心来好好看一本书，想一想自己要做的事。总以为相思，想念这样肉麻的字眼很矫情，听着身边的同学讲起这些时也觉得很假，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才发现世上原来真有这种折磨人的东西。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意识到，原来对于他，我已经不仅仅是友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无从想起，也许在很早很早以前，也许就是现在。

因为他学校封闭式管理的缘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联系上。我开始失眠，开始有意无意的想起以前的事。我后悔把他毕业时送我的照片扔了，后悔把他的联系方式随便丢在一个地方以至到现在也找不到。我旁敲侧击的让好友替我打听，可都是徒劳，没有结果。我疯狂的开始想他了，像中毒一样。我想有个人可以和我没有敌意的吵架，我想我哭的时候有人说怎么又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想我遇到难题时有个人可以让我捅捅他的背。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很快地，身边的同学不再是形单影只了，成双如对的人越来越多。娜说我是一个只会结婚不会恋爱的人，所以我的单身一点也不奇怪。可是我知道我的心里，隐隐还等着什么东西。等着有一天醒来时，又看到了他一脸坏坏的笑。

当我接到大学里他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时，我的心真的高兴的在颤抖，我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脑筋里想象好的如果再见应该怎么说的言辞，一个也想不起来。从头到尾，我呆的像根木头。

我只问了一句复读还好吗？他依然在笑，说还好吧。可我知道一定没有他说的那么好，看不见他的脸，可我听的出那声音里的落寞，还夹杂着一点点的无奈。他说难道你都没有什么话和我说吗？我心里在说有的有的，可是嘴里发出来的却是没有啊，有什么好说的。

挂上电话，我懊恼的很。为什么会心口不一呢？我在犯一个多么可笑的错误啊，明明心里想他想的厉害，嘴上还不承认。我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可上怎么找，也说服不了自己，不由想大哭一场。下次听到他的声音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潜意识里我是怕被拒绝，怕被笑，还是其他，我自己也不得而知。

除了寒暑假，我们联系的一直不多。不是我不想，一是条件不允许，二来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听高中的同学说他又有了一个女朋友，很漂亮，很文静。而他也很听她的话，还因为她说他胖而节食减肥。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总是有点苦涩的，原来他那么不可一世，野蛮而又倔强的家伙也有这样的一面。第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时，大家都嚷着要见见他的漂亮女友。他笑笑，以后吧，总有机会的。我神经质的突然大笑：怎么，藏着的宝贝还不能让老同学看看啊。他还是那样，不置可否的笑。那笑让我觉得很苍凉，可是我更在意的是我的悲伤。那份好好的藏在心底的悲伤。

他说女孩应该柔弱一点，所以我尽力收敛自己的野；他说女孩还是朴素好，所以我到现在还是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他说女生应该有内涵，所以我到现在还在一本又一本的看着各式各样的书。他说……，他认为怎么好，我就一直在怎么做。

他高考前的晚上，我们聊了很长很长时间。说到后来，我无意提起了他的女朋友，然后我们双方都没有声音了。他说不要说她吧，然后又是沉默。我说我想你了，他说真的吗？我说当然是骗你的。他说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啊，我说你倒像越来越老实了，说不定哪天我们的角色会倒过来。我笑着，心里却想哭，我很想说真的真的，我说的就是真的。我想他应该不会懂的吧。

他的第二次高考顺利结束后，他说要散心，便来我的大学玩。我带着他把校园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他问我你现在还会不会乘没有人的时候爬树啊。我笑笑，现在改行了，不爬了。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因为我想你了。我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可是我知道不是。我笑着说我骗你一次，你来翻本啊。他大笑说是啊，一年没见你变聪明了。我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后我们又开始逛校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们都刻意大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避免尴尬的沉默。

我从来没有想到，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的大学比我的好，他的大学是在天堂里度过的，而且不用担心考试，不用做作业，这样应该是很合适他的生活习性的吧。当娜告诉我说他被一辆卡车撵过的时候，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说：娜，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你开这种玩笑我要生气的。她急的哭了，说默默，默默，这是真的啊，想哭就哭出来吧。我摇头，说你真讨厌，开这样的玩笑。我知道你是不想看到我单恋没结果，可也没有必要开这样的玩笑。

后来终于证实娜说的是真的。可是我惊讶的发现原来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还是每天吃饭，休息，学习，穿简单的衣服，看各种书，偶尔也会和娜逛逛街，地球终究还是在转动的，它不会因为谁而停止。如果说有变化，可能就是我在学一门新的课程吧。恩，我在学忘记该忘记的，记着该记住的。

两三年过了后，我也以为我好到可以再爬树，可以和娜耍嘴皮子了。而当我和娜手拉着手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漫无目的的走着，却因为看到一个穿白t恤，牛仔裤的骑自行车的人追了很远很远时，我才明白我以为我忘了，可事实上还没有。我有点自嘲的说，嘿嘿，看走眼了。娜说，真的是这样吗？你确定你没问题吗？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了下来，我倒在娜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大学毕业后，我和娜回了几次母校，每次走到当年的教室门口，总要逗留一会。我习惯性的往阳台上看，看是不是他还在那里，一脸坏笑的叫着默默，默默。

在家的时候妈妈总是唠叨某某已经结婚了，某某快要定亲了，某某有了男朋友了。听到这样的话，我总是笑笑，说：我又是不嫁，我自己也在努力找啊。等哪天我看到一个穿白t恤，牛仔裤的人说不定就很快嫁出去了啊。妈说真的啊，我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