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时候,父亲便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油漆匠。当时大山的里南乡有个木业社,非工非农的手艺师傅云集了很多,父亲是其中的一个。里南离家很远,父亲难得回来一趟,即便回来,也是小住两天,又要匆匆赶住山里。我对父亲从小依恋,每每离时,总是牵住了他的衣角,哭哭啼啼的嚷嚷不让他走。
六岁那年,父亲见我犹自哭得喘不过气来,索性和母亲商量了带我去山里小住几天,说反正也是有人照顾。这是我第一次去山里。去里南要坐汽车。车是老式高高大大,座位又陈旧污脏的那种,虽是红红绿绿的花格子,然也分不出到底哪该红哪该绿了。坐在车上,看见车窗外两边的梧桐树,水杉树纷纷地飞速后退,心里很是奇怪:树怎么长腿了?况且后退都能这么的快!车上有淡淡的汽油味儿,很好闻,象镇子里炸油条,煎饺子的菜油香;车有些微微的颤,仿佛一合一拍晃动的摇篮,很是舒服。靠在父亲的怀里,不知不觉眯起眼来。
不知过了多久,揉搓双眼,却觉车窗外面的世界分明地换了一个。树很高很大很绿很浓,边有陡壁,裸着我从没见的褐色的巨硕的石壁。山路又陡又弯,汽车载着我们仿佛在转一个又一个的大圈圈,完全没有起先的轻快舒缓了,树们倒退的步子也小了很多,汽车象累坏的牛似的直喘粗气。我紧紧地躲进父亲的怀里,生怕车子后力不继,也学那树儿的连连后退。
心一揪一揪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候,车停住了。这是一个稀稀疏疏的村子。路边,屋檐、门口都堆积一些木板边皮或者松针茅草之类的小垛垛。房子大多是泥坯的,间或也有镶了几块黛黑青砖的。砖的隙缝或泥巴的湿润的上端,长了些狗尾巴、馒头草、苔藓之类的小东西。
村边有一条大河,河有多大呢,有两条或三条马路生样的阔大吧。一路的男女老小都和父亲打着招呼,叫父亲xx师傅,又问我是不是他的女娃子。父亲也热烈地应和他们。有几个女的便凑身过来,想来拉我的手,说是娃儿长着贼漂亮。我赶紧躲在父亲屁股后,这山里的女人左看右看和我们村里的不大一样。比我们那边的穿得破旧一些,花哨一些,面孔也更加红黑一些。也不知道生熟有别,初次见面,又不认识的,干吗来拉我的手?
在一座比较整洁的屋子前,父亲指给我看:这是俞爷爷的家,以后就住这了。刚在疑惑,屋里蹦出一粗辫子的姑娘,脆脆地叫我父亲一声哥,随即就紧紧抱住我。父亲吩咐我叫她姑姑,我蚊子似的哼了声,她越发地抱我紧了,一连声地喊:梅梅,漂亮的梅梅,映山红一般漂亮呢,哥,长得真象你。回头她又对父亲这样笑话着。
姑姑的辫子很粗,但头发很软,有一股花的香味,用一根红头绳绑住了,我也不觉把身子贴紧了她,小手圈住她的脖子,还不时拨弄她的麻花辫子。
父亲和俞爷爷是忘年交。他们两个总是一天到晚坐在一起喝很苦很苦的茶,聊什么毛主[xi],周总理,什么联政联委,什么大队长,小队长之类的家国大事,又不停歇地吧嗒浓浓的旱烟。我很讨厌那种劣质的烟炝味。所以巴巴地跟了父亲来,却又不和他亲热了。
我的姑姑很宝贝我,早上起来总给我一个煮鸡蛋吃,又帮我梳理头发,我黄毛似稀稀疏疏的头发倒让她变着法儿编了十几根小辫子,蘸了水,理得又光又滑。她又翻箱倒柜地也寻一截红头绳出来,齐齐用牙咬断,把我的小辩子似她一样的都用头绳扎了起来。红头绳那时多金贵呀!扎了那么多的红头绳,这让我觉得自己成了电影《白毛女》中的喜儿了。
呆了两天,父亲便要去社里,离姑姑家还有三四里的路,父亲要干活,不好带我。于是,我便成了姑姑家的小客人。
父亲不在了,我的家又离我那么远,一山又一山,一程又一程,我都不知道该朝那个方向望我的家乡。太阳下山了,天黑下来了,我的家在哪呢?我的母亲,我的弟妹,我的小伙伴,他们都不在我的身边,甚至我家里由我喂养的大白鹅,他们有没想我呢?我想他们,他们没法知道,我想跟他们说话,却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说。我的父亲去了三四里的地方,我所熟识的人一个也没有了。父亲一走出姑姑的家门,我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流下眼泪。我想家,想母亲,想弟妹,想小伙伴。
姑姑被我哭得没了办法,她买来糯米糖,买来冰雪糕,买来小汽球,买来塑料花儿,可是,这些都止不住我的嚎啕大哭。姑姑后来哄我说过两天她就抱我去找父亲,这才渐渐地止住我的哭叫,但疙瘩疙瘩的抽泣还没能完全歇住。姑姑便牵了我的手,和我坐在后院的门口。姑姑后院门口便是我进村时的那条大江。江的对面是密密的树木,向晚的时候笼了一层冷寒的烟翠。院后门至大河间砌了很多的台阶,台阶下面铺了一块油黑的石块,方方正正,平平滑滑的。姑姑素常就在那儿淘米,洗菜,洗衣服。现在姑姑和我并肩坐在台阶上,她在唱一支儿歌:叫瓶子,浇油菜,油菜呢,猫猫偷去了,猫猫呢,木棰打死了,木棰呢,大水冲走了,大水呢,日头晒干了,日头呢,明天再来过。姑姑唱的叫瓶子就影射我,就是老哭老哭的意思,都成泪瓶子了。姑姑唱的声音很细很小很娇很脆,象能挤出水来。我心里明白姑姑在变着法儿取笑了,想想自己的泪水也实在太多太多,就忍不住扑哧笑了。“已经笑过了,再不许哭了。”姑姑于是和我拉钩,约定一百年不许变。
和姑姑混太熟后,竟成了她的跟屁虫。后来父亲叫他的一位同事来带我去他那,我也不肯答应了。
姑姑常带我去山上玩。有一种紫色的米仁一般大小的野萄葡特甜,还有一种栀子花一样粉红色的不知名的花特香。姑姑总摘了来,插在她自己的发梢上,我的十多根小辩子上。风吹来,有时连蜜蜂也要跟将过来。姑姑的故事也很多,什么杨门女将,三请樊梨花,劈山救母,她通通知道的。夜晚,我常常缠着她一个接一个地讲。讲着讲着,姑姑的声音小了下去,讲着讲着,我沉沉的睡了过去。
父亲捎信过来说呆两天就要领我回去的时候,姑姑和我并肩坐在那块石板上。姑姑忽然不肯说话了。我叫她的时候,她别转身去。姑姑偷偷地抹眼泪呢。我也在抹眼泪,看着河对面的那些树们,花们,鸟们,看着这条一起和姑姑洗衣服,洗菜,淘米的大河,看着要把大河水晒干,明天再来过的太阳;看着一级一级石板铺起来,不知坐了多少回的台阶,还有台阶缝里钻出来的小草尖儿……
姑姑第二天天不亮就一个人去了镇里。等我醒来时,她已赶了回来。她扯了一块布。是淡蓝的底子,黑头白身熊猫的图案,边上点缀几茎嫩绿的竹子。姑姑比量我的长短大小,化了一天的时间,帮我缝了一条背带裤。裤很合我的身,花式又好看,只是,穿上这条裤子,我就要回家了。
回来的路了,姑姑执意不让我走路,一定要抱了我。我也紧紧搂住姑姑的脖颈,把头埋在她的胸窝。姑姑的头发很好闻,软软地拂我的小脸。姑姑的衣裳也很香,是香胰子残剩的,淡淡的茉莉味儿。姑姑一边抱紧我,一边小声地唤我:小梅梅,梅梅……但又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姑姑,姑姑地叫。到后来,终天忍不住,姑姑抽泣出声,。我也索性放声大哭。
到车站了,要上车了,姑姑最后忍住泪说了声:梅梅,要常来呀。哥,你要带梅梅常来哦。我最后喊的是:我要姑姑!我要姑姑!
姑姑给我做的那条裤子,我一直舍不得穿,想她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有时也会拿出来向小伙伴炫耀,说是我的姑姑帮我做的(在小伙伴的艳羡中,眼前又会晃动姑姑的面孔,姑姑的的声音)。那真是一条很好看的背带裤:熊猫和翠竹的图案,天空一样蓝的底子……我想那条河,那些树,那些石阶,那些好闻的花,好吃的野果。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姑姑想必也老了,但在我记忆深处,她永远都是二十岁的模样:麻花的辫子,扎了红头绳的发梢插了一些香香的野花……
本文已被编辑[薄云残雪]于2006-5-23 18:21:0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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