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钟爱那个骨瓷印花杯子,青翠的鸟和朱红的花,在曲曲弯弯的枝蔓间或留连或芬芳着。有一天,它自手中滑落,与白搪瓷的洗手盆稍稍碰了一下,几小片碎屑落在白得发亮的盆底,似乎听得见那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缕缕清水冲刷下,它们一忽儿便没了踪影。而一个缺口和缺口下一道细如蛛丝的裂纹却永远在停在烂漫的花间了。
从此后,每每饮茶,便要避开那个缺口,莫要伤了柔嫩的红唇。又一天,杯子里染了些许茶垢,我是见不得这些的,尤其在这个杯子上。擦洗时,再度的大意让那个缺口的锐利割破了虎口的一寸皮肤,朱红的血,霎时不断的沁出,冲去了又来,生了又去,似乎这一身的血都可以自这个小小的开口奔涌而出,而疼痛却似乎被这鲜艳的血色遮盖住了。
最终是一团苍白的纸堵住了身体的缺口,它看似无力而又绵软,红了半个身子后变得沉重而又坚韧了。当丢弃在纸篓中时,我几乎没看它一眼,因为伤口的疼突然间窜至了胸口。当时我固执的认为,这个伤口肯定很难恢复,即使恢复了也会留下疤痕,然而事实却令我几乎要夸大自己的幸运了,那一处很快就平滑如初。
以往注视这个杯子,我都会想起那些曾经的伤痛,曾经的最美,曾经的冷。或许这一切他一辈子都不会懂的,我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去探求这些无聊而又荒谬的事情。在我看来,婚姻中,哪怕只有一次的重创就无法维系了。于是,那个夏日后的冷一直持续了近一年,直至深冬。而一切的来由却是如此琐碎而不值一提,可婚姻就是这样的,它有时比爱情还要脆弱,禁不起打击,哪怕只是一时冲动,也会产生瘀伤,青的紫的还会痛。但初时那些像童话般美好的眷恋、激情和缠绵,孩子软小稚嫩的身体和天使般纯洁的眼睛,使我无法自拔。我知道一切对他来说,亦是如此,只是在他一度凶厉的目光下,柔情被藏得很深很深,很远很远。而我,曾经那么渴望他把那份柔情拿出来,给我一点点来取暖,为此,我甚至顽固地让自己变得愈加野蛮而又任性。
妈妈对我说,她目睹我们之间的冷漠,心痛难挡。当和他提及我们患难与共的过去,白手起家的不易,摆在眼前的幸福时,钢铁一般坚硬的他落泪了。我并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但我知道这是相识十多年来他第二次流泪。好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想要找借口躲开他,他说:如果你离开了,我会娶个妻子,但我永远不会幸福。那一颗泪晶莹的自他长长的睫毛下滚落,沿着他在灯光下愈加苍白的面颊流过,那是他在我面前流下的第一滴泪水,那一刻,他在我眼里,如此绝美;从那一刻起,我放弃了所有世俗偏见产生的犹疑,决定,此生,我都将与他相依相随,绝不言弃。
先生除了身高与我持平,老家比我老家更穷,其他的都比我强,脾气比我大,学历比我高,工资比我多。想想当初父母家人拿着他那张老气横秋的照片端详着:家里虽然穷,长得也不错,看着也老实,就是个子太矮了,这也不般配呀等等。总之投反对票的居多。我靠在那扇油漆斑驳的窗户旁,独立在光影中,与大家对峙。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划来划去,低声说:如果你们不同意,这辈子我就不结婚了。那一年,我只有二十一岁,未经世事,但却十分倔强。后来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与他外出,他说如果结婚以后再后悔就不来及了,你一定要想好。我轻轻地说,我不会后悔。
而这句话一出口,至今我便与他相伴相守快十三年了。永远难忘在大连有他的爱陪伴的大学生活。那棵硕大的樱花树下,相依而坐,花香袭人,两情相悦;明月当头,槐花簌簌,他轻声吟哦: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那种年轻人淡淡的忧郁和聚首的浓浓依恋融合在一起,使我们几乎忘记了凡尘俗事,只想把自己置身于辽远的大自然中,无限沉醉,合二为一。精神上圆融无碍的沟通使一向封闭自已的他,在我面前如赤luo般坦荡,而我亦是无法抗拒那种深入灵魂的相惜与相知。那一段时间头脑中的清明与澄亮,是我们一生中都不可能再有的了。而那个,必定就是爱情。为了这份感觉,我们在心中承诺,从此都将义无反顾,无需言语,我们用行动来感谢爱情的诞生,天涯海角不分离。
于是我们用印花杯子一样美丽的爱情铸造了一个同样美丽的婚姻,尽管时常吵闹、偶尔翻脸,我睡床头他睡床尾,但从没想过会伤害对方。妈妈和我们小住过几天,看我不被他宠着,赌气地说:跟我回家吧,不受他的气。我慌忙搂着妈妈说:妈妈,其实我很幸福的,怎么会离开他呢,说说罢了。妈妈笑着拧我的脸蛋,真是女生外向。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工作狂,还有儿子出生带来的许多烦乱,造成沟通机会减少,我们之间是不会产生过激行为和冷战的。我还是相信自己那句话,爱情需要激情,婚姻需要经营。那时的我,真的不会经营,我单纯地认为,我对他的依赖是正当的,他对我的宠爱是必然的,我为难自己,更为难我爱的人。没有无来由的怒火和争执,我始终相信那一次他的暴怒,我是有责任的,这一点我从不回避。但那个青紫色的瘀伤只过了半个月,就不见了,像我虎口上那个伤痕一样,疼也疼过了,再触摸时已经找不到伤过的位置了。
相信很多人和我们一样,日积月累的不解和困惑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慢慢滋生,倒使得原本最应该体贴的两个人陌生疏远了。如果任这种情况发展,痛苦的却只能是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原谅他,也原谅自己,甚至改变自己的。有一天,我突然明白,当我不能改变别人的时候,为了平稳的生活,我尝试着改变自我。而这个改变,竟然毫不费力,就像那团纸,很软很软,却堵住了冲动的血的肆虐。就像我为他轻轻盖上毛毯,听他迷迷糊糊的说一声“好老婆”一样简单。我渴望得到的,其实就在我给予的时候拥有了。
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意外的伤口丢弃我钟爱的杯子,更不可能为了暂时的痛楚和不理解而毁了一辈子,那是我们三个人的一辈子。
最近公司一直不稳定,我想到可能会失去工作时也禁不住难过埋怨。那晚偎在他身边,我说:如果我失业了,你会不会嫌弃我?他拥着我坚定地说:永远不会。我知道他说的话从来都不会落空,哪怕是对一个陌生人他都十分守信,更何况于我。无边的温暖顿时流遍全身,我们靠得更近了,一如初遇时的默默守候。
生活中,我们还是会互相埋怨、指责或是打闹,但却不会产生裂痕了。而原先的裂痕,我不去转动时光的背影,就难以发觉了,就像那个杯子,我总是把裂的那一边远离我的唇,水在杯中荡漾着,那个细纹而今竟成了装饰。
它还是在我手中握着,不离不弃;如同我和他,永不言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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