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人生百年跳舞的百合

发表于-2006年05月23日 上午10:48评论-0条

--------谨以此文,献给我年迈的外公及已谢世的外婆

今天是外公的九十寿诞。一早,我便打电话到了大舅家(外公现暂住他家)。母亲接的电话,来客很多,所有外公的子女都从四面八方赶到了,似乎特别的忙碌,以至我还来不及问候老寿星,母亲就匆忙的挂了电话。及致晚间,想像中应该是人客散尽时,又打了一通电话,却传来母亲的啜泣声。原来,是为了外公百年后的事情,百年后费用的摊销,及遗产的分配。。。亲兄妹为此不惜大闹老父的寿宴,一场喜事终究也是不欢而散。

这样的闹剧,已不止一次上演。不由的就想起了外婆在世的日子,想到了我调皮的童年,及外婆那场令人伤心欲绝的丧事。

外公和外婆是半路夫妻。外婆在生下遗腹子八年后,改嫁给了当时已有二儿二女丧偶的外公。后生下我的母亲及小舅。外婆虽是后妈,因孩子都小,可谓也是一手扯大。外公是个书呆子,除了教书,农活是一样不会的。十年困难,外婆凭着她的精明及能干,凭着她特贫的出身,硬是将一干儿女养活下来,外公也在她的保护下,毫发没伤。这些,都是通过母亲讲述的有关她的童年生活,而了解到的。

而我真正见到外公外婆,是在我七岁那年。那年应该是小舅结婚,刚好碰巧我正要放寒假,于是父母不远千里携我跟弟前往。那应该也是父母阔别故乡后第一次返乡。那时的交通及信息,远不如当今的畅通。待得到了时,才知外婆已因这场婚礼住进了医院。从大人口中,陆续的知道了外婆这桩婚事的极端不满,“肠子都气断了一截”。是不是外婆被割的肠子确实是气坏了的,我不得而知,但外婆那刚硬的脾气,却从此烙在了记忆里。

外婆的妥协,换来了这场婚礼,也带来了一家几代的相聚。外婆的家是一幢旧时的木屋,上下两层,左右各一间,中间是供奉神位的堂屋。而左边的一间,却住着一个五保户的哑巴。据母亲讲,早些年外公家是富甲一方的地主,整个院落里方圆十几里的田土房舍,均在土改时,充了公家。住房是破旧而狭窄的,但这些丝毫不能影响到我儿时的乐趣。记忆中那确实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太多的事情已被遗忘,而那段岁月,却并没有因了年岁的稚小和久远而遗失,到如今反而清晰如昨日。

住隔壁的哑吧已经很老了,神情有点像童话里的老巫婆。起初我是很怕她的,每次经过她半封闭的活动木窗前,都是一阵小跑,却又忍不住偷眼瞄进窗子,觉得好奇而又神秘。但这样的神秘不久就打破了。有远房亲戚的小孩,很大胆的去猛拉开了老人的窗子做鬼脸。哑巴会爆跳如雷,那枯瘦的脑袋会趴在窗外,用她那独有的语言,哇哇好一阵子。每当这时,都惹得我们一大群的小孩哈哈大笑,笑过了,待到平息时,再惹,再笑,周而复始。如此次数多了,对哑巴的惧怕已然没有了,那份神秘,也就骤然消失。那时的我,是顽劣而少不更事的,这样的恶做剧,我自然也就参加了进去,且变本加劢的开始往窗子里扔起了煤渣。可能确实惹恼了哑巴,她竟不顾小脚的不便,拖了长长的竹扫把,来追赶我们。一帮小孩顿时慌了,各逃各的,我与姨妈的儿子,慌不择路,跑到了屋后的池塘边。哑巴可能恼我的那一把煤渣,竟然谁也不追,直奔我而来。忙乱中,不知是我推到了表弟,还是他自己失足,哗啦就掉进了塘里。愕然的我,连呼救,也不会了。

待众人求起了奄奄一息的表弟,我却被刚出院回家的外婆罚跪在堂屋的神位前,外婆的棍子无情的落在我的身上。打过了,却又撩起衣服,摸着红肿的伤处,流泪。待到第二日,便命我拿了糍粑,还有另外的一些吃食,往哑巴家道歉。哑巴没有了往日的凶恶,相反的,她还拿了一个发饼给我。这种发饼,在那年代,是并不多得的零食。那饼已失去了原有的黄色,而变得有些发黑,由此可见那饼在哑巴的手中已有了些日子,也可看出,在哑巴,那是多么珍惜的食物。

慢慢的知道了,那哑巴,其实也是一个远房的亲戚,并非无儿无女,也是有一个养女的,嫁在了远方。这么些年,哑巴的生活起居,都是赖于外婆的照顾。每日里必从相距两三里地的水井里担一担水,倒在老人的缸里。青菜萝卜,菜地里的小菜,每日也是择好洗好的送去。院里的煤球,用撮箕装好,从没要过哑巴一分钱。那时的外婆,也已快步入花甲了。

转眼,寒假已过,尽管外婆再三挽留,母亲终究不愿耽搁了我的学习,按照原定行程的日期,我们启程。行囊早已被外婆塞得满满,爸爸不得不用扁担挑在肩上。由于地处偏避,要越过外婆屋后的那座小山,到达另外的一个村落去坐船。刚下过雨,满地的泥,外婆牵着我和弟弟,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如此走了一两个钟头,终于到了临村的船码头,却被告之这班船取消了。细雨里,外婆满脸懊悔的埋怨着自己事先没打听清楚,又极力的挽留再住个一晚,待得天气好些时再走。爸妈终究没有遂了外婆的心愿,于是我们在沿江的小路上告别。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反而外婆含泪未流,倒催促起我们快走。那样的小路,极窄,沿江而下,正是船行的方向。我们一直往前,在外婆的注视里。行出好远了,待回过头时,还见外婆,迎风矗立在原地。我们渐行渐远,风中的外婆,如被风干的岩石,已是小小的黑点。

想象中此时的外婆,一定在流泪吧!一定在担忧着我们的下一个落脚点,一定在想着下一次的会面,遥遥无期。这样的画面,定局在我多年的梦里。

后来,我们逐渐大了,家里的条件也一日日的好起来,交通及通讯也便利了起来。每年天热的时候,外公外婆会不远千里,在我家里小住几月。偶尔,父母也会在过年时节带我们回外婆家。那是极快乐的时光,外婆老花镜下的绣花鞋,在我爱美的年龄里绽放着奇异的光彩。爱极了外婆的故事,故事里有她自己,有小时候的母亲,但更多的,是生活的艰辛。而外婆对外公的感情,那份深沉,却是旁人不能了解也无法理解的。“你外公啊,他从不吃剩菜”,无法想象,在那动荡而困难,生死一线的岁月里,外婆是在如何解决了“连吃饱都成问题”的同时,还能让外公每日里有新鲜菜吃的。想必,那残菜剩羹,一定是外婆的包揽了。这些外婆是从不计较的,外婆一生,善良却又无比刚强,后母的身份,外人的评说,儿女的态度,始终是她的心痛。常听得她对外公说“我得死在你的前头呢,现在靠了你的退休工资,我还能有个依靠,你不在了,我也没法活了。”外公一介孺生,除了满肚子的学问,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但偶尔,他会在外婆发脾气时,眯眯的望着外婆。满脸的歉意,但也满眼的爱意。外婆没上过学,很难想象两个出生背景、学识相差甚远的半路夫妻,能如此相濡以沫的相携一生。

逐渐老去的外公外婆,身边无儿无女,每日担水吃饭烧煤成了问题,破旧的木屋也摇摇欲坠。哑巴早已故去,外公外婆不得不抛弃了生活几十年的农家小舍,来了了城里小舅的住处。此时的我已外出打工,再见外婆,已是非常的不易了。偶尔也能给外婆打打电话,听外婆电话里爽朗的笑声。那年我的情绪很低落,曾经自己选择的所谓爱情,最终将被自己抛弃。我将此举缘为成长的代价,但不料却遭到了生性传统的爸妈的极力反对。外婆知晓了此事,电话里,外婆语重心长的告诫我:“妹子,父母的意见你要参考,毕竟他们比你经历丰富。但要自己拿主意,不要耽搁了自己的一生。。。”

一星期后,我收到了外婆病故的噩耗。

奔丧的路是那么遥远,我始终在梦与现实之间。耳畔还响着外婆的谆谆教诲,转眼却是相隔黄泉。我无法摆脱那份不真实,恍惚此时只是一趟儿时的旅行。当切身行走在相隔多年的梦中的田埂路上,听着远远近近的零落的鞭炮声,看着一路上手持花圈奔丧的陌生的亲人,那份悲痛,逐渐涌来,是了,阔别十多年的故乡,我这是给外婆奔丧来了。

外婆的死很突然。我那自八个月大小就由外婆一手拉扯长大的哥哥,去看望了城里的外公外婆,并由此回乡下嫂子的娘家。嫂子娘家与外婆的旧居同在一个院子,此时外婆除了腿上的关节疼痛外,身子也还硬朗,便与哥嫂一起,前往乡下的老家。乡亲是热情而纯朴的,扯了外婆围炉而坐,端上米酒小菜,只一块辣萝卜,卡在外婆的喉咙,微微的几声咳嗽,鲜血如泉涌般从外婆的口中而出。待得哥哥赶到,已然是回天无力。按乡俗的讲法,这样的死,应该也算是客死吧,是无法停放在堂屋里众祖宗的牌位前的。

此时的木屋更加的老旧,院子的角落,临时搭起了简易的草棚,躺着平静而安详的外婆。妈妈此时已晕厥过几次,对远归的我视而不见,犹自深陷在她特有的悔恨里。我席地而跪,嘤嘤的哭泣。这位在第一次见面就用棍子教我如何做人的老人,这给过我儿时无限快乐回想的故乡旧居,用这样独特的方式,迎接着阔别十多年的我,也迎接着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子孙亲人。

外婆最终被草草的葬在了屋后的山坡上,那条小道上,不止一次外婆牵着我们兄妹的手行走;那样的行程里,外婆不止一次的将自己栖身成一块岩石。如今的行程,我送着外婆,那一方薄薄的棺木,敛装着我童年所有的记忆与欢乐,在众子孙一手手撒下的黄土里,淹没。

而此刻,在那间风雨飘摇的小木屋里,在曾停放过外婆的草棚里,满口仁意道德的大舅,正鬼鬼祟祟的拿了棍子及蜡烛,满屋里不放过一个小小的缝隙,为的是找出外婆留下的财产,和那些空穴来风的金银细软,在一无所获后扬长而去。大姨并未赶回参加外婆的葬礼,不知在她的心里,是否也曾对外婆的抚养,有过一丝丝的感激。二舅小姨虽非外婆亲生,或者确实缘于自己的亲生母亲死时尚无记忆,无形里将外婆早已当成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因而小姑的伤心并不亚于我的母亲。我那迟归的外姓舅舅,当他身力交碎的赶到时,迎接他的,是半山坡里的那一捧黄土。满山坡仍涌动着他迟归的悔恨,那沙哑如受伤猛兽的低沉的伤痛,无不让路人垂泪。唯有小舅,默默的安排着外婆丧事的一应烦杂事项,默默的承受着外姓舅舅责怪的拳头,默默的强忍着泪水,一步一磕头的迎送着来往的百客。

外婆亲生的子女包揽了外婆丧葬的一应开支。我那黄泉路上尸骨未寒的外婆,我那一生勤敛而克已奉人的外婆,我那心性高傲无比聪颖的外婆,如果泉下有知,会不会也如我这般,痛哭一场呢?为这人性的丑陋?为这亲情的漠然?

失去外婆的痛,已然留在了心底。此时众人才蓦然想起,暮年的老外公,此时还在小舅租赁的平房里,翘首期盼着外婆的归来。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一群大人的手足无措。是否告之外公这件事情?瞒是瞒不住的,但又如何告之外公,由谁告之外公?为了年迈且患有严重高血压的外公,曾大闹葬礼的兄妹此刻又空前的团结在了一起。

外公的表现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当外姓的舅舅率众人对着外公席地而跪时,年迈的外公在他近十日惶恐不安的揣测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外公就那样躺在那张已有些时日的藤制的躺椅上,眼睛无神而空洞,有混浊的泪水,不时沿着如沟壑般满是皱纹的脸,流下,昭示着外公的一息尚存。整整一个通宵,外公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和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流着眼泪。而众子孙儿女,在门外的屋子里,如守外婆的灵堂般,跪了整整一个寒冷的冬夜。

天刚蒙蒙亮,外公挣扎着爬了起来,不顾众人的阻拦,径直走到了门外。墙脚边放着马桶,想来是为了方便腿脚关节疼痛的外婆而设。极爱干净的外公,想来平日里,也是这般起早,提了马桶的秽物,倾倒出去。如今提着空桶的外公,犹然如外婆在世时一般。及至众亲人的呼唤,或许才忆起,斯人早已不在,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了。

此时的外公,这才崩出了那凄绝的哀号。血压一次次的升高,又一次次的靠着药物降下,好几次,我几乎认为,此行,或者也是为外公奔丧。

如此整整一天,外公粒米未进,待到下午四五点间时,外公突然吩咐将早已买来的狗肉煮了。而他竟躅躇着拄着拐杖,在冽冽的寒风中,立在或许能最后一趟载运外婆归来的公交车牌旁。夕阳将外公的影子拉得老长,满头银丝此际也如襄上了金边。暮阳下迟暮的外公,看上去是那样的安详,或许他在做最后的挣扎,也在做最后的企盼,也许,外婆会随了众多的惊喜而来。

但外婆已永远的躺在了那半山坡的黄土地里。外婆爱吃的狗肉在煤火的攻势下烂熟,如果真有灵魂,或许此刻,外婆正端椅而坐。会细致的剔掉一根根的骨头,挑拣了最好的瘦肉,放在外公的碗里。外公也一定正眯缝了那双饱经苍桑的眼睛,默默的给外婆一个会心的微笑,如此的传递着属于他俩的-----幸福,相依为命,相依相存。

为了怕外公睹物思人,二舅将外公接到了他的住处。不久,二舅家遭遇了人生的一场劫乱,举家搬迁,投奔了远在珠海的女儿。从此,外公就来到了我家,如今已有八年。

步入晚年的母亲,其长像越来越神似外婆,脾性也秉承外婆的真传,这或许也是外公尚存人世唯一的精神支柱吧。其间外公也间或的到小姨家住上些日子,这让与小姨比邻而居的大舅颜面尽失。大舅因了此事,与小姨从此不再讲话,且逢人便讲小姨如此,无非是为了老父一月近千的工资。

外公虽不谙人情世故,但司马昭之心,外公却也是心知肚明。外公曾含泪牵握着母亲的手,口授了自己的遗愿:“我如死在此地,无论伏暑,尸骨要运回老家;我死了,与何氏(我外婆)合墓,葬在老屋旧址;死后一应丧葬费用,均在所攒工资中开销,如有节余,则用于每年清明墓穴的护养,此钱由***(本族一个远房)立户保管…”

今日是老外公九十的寿诞。外公的寿诞不欢而散。老年的外公用他的方式决绝的坚守着他的爱情!

生时为伴,死时相随!我不由掩面而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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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千叶红点评:

朴实的文字、真挚的情感,是从心底缓缓淌出的一泓清泉,叙说着对外公外婆的无限眷念!生时为伴,死时相随!为两位老人生死相依的爱情感动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