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想你到无法呼吸。

思念很玄，因为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是风吧？但风能看到，风过处，树叶儿摇摆出妩媚。是水吧？无形无色，但水有冰凉的触感。是昨夜照彻床头的那一缕月光吧？是海上那一只迷茫飞翔的鸥吧？是漏过手指的那首忧伤的歌吧？是一盅香炉里那袅袅升腾的轻烟吧？是多年前我的青春里，你的微笑吧？

忧伤而幸福的思念，是应该有结局的。李清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爱人外出，思念的结局终是月儿明，月儿圆，分手是短暂的，思念的彼岸是缆绳系住飘泊的舟。白居易“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思念什么时候罢休？爱人回来，思念就会化作藤儿缠住他。李白“长相思，在长安”，爱人远在长安，与我相隔遥远，什么时候能相聚？心儿凄凉，心有期盼。

但诗人们无论心中如何地忧伤，如何地痛摧心肝，但怎么比得上三千年前灯下的那名男子心中的痛楚呢？

今夜，我也坐在灯下，手捧《诗经》，那件绿衣，就摇在灯影里。恍惚中，我化身为男子。

妻子的如花的笑容明明还在心底，怎么就再也看不到她的倩影了呢？明明肩上还感觉到纤纤素手的抚摸，但怎么就见不到那如雪的肌肤了呢？唇上她的余温明明尚在，但怎么就消失了她的芬芳了呢？爱人啊，我们明明相约一生，但为什么你却先毁了承诺，离我而去呢？孩子还小，刚学会叫妈妈，但你却永远听不到了。是你太无情？还是生命原本就是这样脆弱？

留不住你，但我留住了你所有的味道，你的发簪，你的荆钗，你的布裙，还有这件你曾穿过的绿衣。把绿衣再一次举到灯下，忆起你第一次穿它时，咯咯的清脆的笑声，一下子穿过时空重新回荡在耳边。那天，你拉住我，在我面前不停地转圈。转啊转，绿色的花边转成一朵荷花，黄色的里子就是荷的蕊心。荷花开啊开，就像我们的爱情，永无休止地绽放。你清脆的声音就是荷上的一滴露珠，转的时候，不小心地滴落下来，滴出了满地的幸福。那时，我们的幸福就是数不清的露珠，串成数不清的幸福时光。

也许是我们透支了太多的幸福，任什么器皿都盛不下了，所以幸福一溢出来，你就离开了。一场病痛把所有的幸福都抽走，像抽走我的心与肺。

你走后，我的幸福就成了永不能兑现的支票。

灯影里，男子兀自忧伤痛苦。我却自三千年的岁月一路走过，我只想寻找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没有结局的思念，然后在思念里痛悼一场。

又过了两千年，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宋朝的眉山才子痴望着梳妆台，想着妻子生前曾对镜梳妆的美丽，而别后生死永隔，她躺在了月下的短松岗，独留他在人间徘徊。十年生死两茫茫，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墓内与墓外，往往只一步的距离，却是谁也跨不过的。思念已逝的亲人，思念就成了开在彼岸的一朵花，永远隔海相望。痛苦没有了止尽。

三千年前的绿衣，是不会随着岁月褪色的，它在文字里永远鲜亮。一千年前的那个梳妆台，又见证过多少盛开与枯萎？绿衣，梳妆台，一切的思念都是因为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