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夏天,我一个人住在程村的大队仓库中。
日子平淡安静,偶尔黄昏的时候,我会踱到垄上去看云。常常有青蛙一声递一声的叫,落在那些绿色里。天上的星星缓缓地亮起,就像陷在夜中的烛火。有时,我会写几行诗。深夜的时候,读给自己听,偶尔有夜行的老鼠走过。我们温暖的相视以及消无声息的放过彼此的气息,我觉得它们像是隐土,知晓着许多被深埋在大地深处的秘密。
晚上屋顶上的月光淌下来,夹着墙外桔花的浓香。我深眠在夜色里,做一个又一个记不住的梦。就像我不知道程村人的故事。
我不是程村的人。我在这儿只是偶住。表哥是程村的村长,去年去城里,带了我回来。他们认为我有幻想症,于是自作主张的按排了我。我亦想离开城里,于是半拒半就的来了。这让我看上去有些像女人。后来,我就拒绝想它。
现在,我无所事事,也写不出一行诗。阳光很好的早上,我常常躺在床上摊开手掌,看它们。窗下的葡萄藤一节一节的爬上来,我假装未成听见。有一天,有一条藤终天爬上窗台,绿色的阳光落在我的指上,我叹了口气。绿色的阳光铺了下来,我决定再睡一回。
但是,程二爷来找我。于是我只好捧了一本书,陪他坐在葡萄架下。早晨的露水滴了下来,落在我翻开的书上。程二爷清了清嗓子,这是他喜欢做的一件事,他相信这让他看上去有点气派,每次他总是非常矜贵的用它。
程二爷说他以前是村里的会计,会写会算,因此他总觉得自已算是个知识分子,常常捧着报纸,说一些国家大事,虽然我知道那已是许久以前的报纸。这让他感觉上意气风发,但是他需要一个听众,他看遍程村,最后选择了我。他说,你是能听懂我的人,他们,啧啧。他是希望我能感动的,于是我心情好的时候也合作的喏喏点首。
程二爷坐下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说起国家大事。而是说了程寡妇。
他说,程寡妇今天早上与程石匠被程石匠老婆堵在房里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我知道他希望我问下去。但是阳光穿过葡萄叶子照在我的脸上,我突然就烦躁起来,于是偏不合作,只顾翻书。
没有达到到预计的效果,程二爷有些无趣。但这件事本身的暧昧,使他兴趣又增,于是换一种口气。他说,今天早上程石匠的老婆发现程石匠没有在床上,于是她就提了把火钳去了程寡妇的家。一堵就牢。我把书合上,又翻开,就是不接声。程二爷也开始挂不住脸了,于是灭了手上的烟杆拍拍屁股走掉。我也不留他。我知道把这样一个兴奋的桃色事件堵在他嘴里,很让人恼火。
我懒懒得坐在石头上,太阳还在我脸上不停的移动,但是不肯下来,我也不移地方,看谁先受不了。也没有人来我这边,静地像一片梦。
我不记得我是否睡了一会,反正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程寡妇站在我面前。带一点点羞意,没有传说中狐狸精的样子。其实我从未见过她,但她一来我就认得。这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但事实就是这样。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也受不了,从我脸上移到我腿上了。这让我很得意,觉得赢了一场。于是我指指刚才程二爷坐过的石头示意她坐下。程寡妇有些小心的样子,坐下。坐下后,又拉了拉身上的衬衣,是件洗的有些发白的碎花棉衣,有些紧,裹着她的身子,刚好让人有些深想的意味。这让程村的许多女人受不了。
于是许多时候她们管着她们的男人不朝程寡妇家的路走一步或者看一眼。这是程二爷说的,那天我还问他是否看过,他嘿嘿的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有一片葡萄叶子落在他衣上时,他很温柔的取下来,捻了一下。
我没有女人,所以我不怕。我靠在墙上非常随意的看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有些浪荡的样子,直看的她不知所措。然后我说,什么事,程寡妇?忽然的开口吓了她一跳,这倒让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已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我身上,来打我的主义。程二爷说程寡妇什么样的男人都不放过。
是这样,刘老师。(我忘了说,表哥怕程村的人对我过多猜想,于是编了个谎话,说我是老师,暂在这里养身。他说养身而不说养病。这让我同意他当上村长原来是有一套的。)程寡妇起身踱到我左边的石块上坐下,于是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她笑了笑。我知道我现在完全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说吧,我合上书看着她。这时有一缕阳光落在她的头上,斜斜地切过她的脸,上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于是我发现程寡妇其实还很年轻,年轻到不像是一个妇人,只是个女子。就像我写诗时常想到的那些穿过桃花林去汲水的美丽女子,她们陷在我的的诗行里,温暖而风致。
刘老师,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真的狐狸精?她又靠过来一点,洗发水的香让我忽然想像起她洗澡时的样子,而且她这样问也让我相信程二爷说的没错。于是我说,有啊,你就是啊。口气完全含有挑拨的意思。
但是程寡妇并没的接招,而是有些严肃的样子,她说,你真的能确定有狐狸精的事?我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故作正经,而且我也不想惹事上身,我与许多男人一样,如果唾手可得,就试一回,如果麻烦就不要也罢。于是我也马上很正经的样子说,这不好说,世上奇异之事这样多,信也可,不信也可。就看你如何看待。说到后来,我简直就是一个非常正经的授业解惑者。然后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月娥。
程寡妇说了名字后。天忽然就下起了雨来,太阳也还在。程寡妇抬头看看了天空,说这是晴天落白雨,夏天就这样。她对狐狸精的事好像还是不能满意,对我的模棱两可也糊涂的很。但这雨亮晶晶的下在葡萄叶上,沙沙地响,于是我们都停了话。像是月光下的睡眠一样忽然静了下来。
后来,雨下的大起来,我们就进了屋。我给她念了诗,给她沏了茶。然后水到渠成的要了她,但是,我没有想到,程寡妇竟还是个女儿身。这简直诡异的很。于是我问她,程石匠的事,她咯咯的笑,你相信吗?程寡妇离开后,我看到窗台上的那枝葡萄藤好像又慢慢地往上长了一些,也许没有。这个上午,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来过。但,空气中有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浸在空气里,就像黑暗中刮过的一阵风。
第二天,程二爷来的时候,我正在洗脸。因为程寡妇的事,于是我对他忽热情起来,这让他很意外。我给他沏了茶,谈了一遍国家大事。然后我设套让他先说上程寡妇的事。
但是程二爷的话让我吓了一跳,他说程寡妇昨天夜里死了。是睡死的,今天早上,程石匠的老婆又去拍她的门,因为她发现程石匠又不在床上了。拍了很久,后来火起撬了门,发现程寡妇也经死了。程二爷低着头捻纸烟,昨天的那缕阳光又照到我的脸上,我忽然又恼怒起来。但是,程二爷好像今天也并不在意我的无常,他走的时候,甚至还拿起身边的茶一口喝完。喉咙咕咕地响,像一头饮水的老牛。
于是我只好与阳光斗着,我闭着眼睛,感觉它在我脸上移动的步履。后来,我是忽然睁开眼睛的,因为我闻到洗发水的味道。但是,这次是表哥,他今天刮了胡子,洗了发。我问他用什么洗头的,他说是海欧水,程村上的人几乎都用这个。
我没有起身,仍然坐在石头上。我直截了当的问了程寡妇的事。表哥惊道,你从哪里听到程寡妇?我说是程二爷,表哥骇然道,程二爷,他与程寡妇早就死了,你来之前就已死了。他们有一年在这个仓库里偷情,被程石匠发现,于是程二爷羞愧的上吊自杀了。程二婶天天到程寡妇家去闹,后来程寡妇也喝了乐果死了。
表哥说,今天姨父打电话来,说让我送你回去。我们走吧。表哥进屋去给我整理东西,葡萄架下洗发水的香味经久未散。我忽然怀疑,我是不是坐在这里睡了很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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