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只鹰的记忆,我的印象是那么深刻,并且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记忆愈加清楚。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初中毕业的我刚刚拿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显得踌躇满志,打算徒步回家。一边为自己三年来的辛苦努力没有白费兴奋着,一边也在好好的筹谋着自己今后辉煌的人生。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天气,天格外的蓝,我打算跳下河洗澡,把兴奋的神经凉爽一下,却侧头发现了对岸雪白的卵石堆里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它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拣起一块石头掷了过去,它居然跳了一下,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活物。我好奇心大起:这是一个什么东西?我要去看过究竟。
我脱下衣服,在浪花冲激的潭水中泅水而过,我的水性是天生的好。
我迂回靠近它,终于发现这是一只巨大的鹰,墨黑的鹰。
我这么的靠近它,他居然没有反应,再靠近它,这东西忽然身子向后一挫,顿翅飞向了河的对岸,落地时,接连的跳了几步,才在一块黑色的岩石上站稳身子。我正在为我的轻易涉水劳而无功感到懊恼,却发现它在岩石上又站住了,一动不动。
我的心理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挑战欲望:我不相信逮不住你。直觉告诉我,这只鸟已经飞不动了,它已经没有了向蓝天冲刺的力气,它飞翔的最大极限也就是这十几米的河岸。附近有高山,但它已没有力量回到它一生纵横盘旋的领地。
我一头扎进深潭,又接近它。正如我所料,它会飞翔,但它的极限仅限于飞过河面。
我是一个轻易不说放弃的人,我固执的跟这只鹰较量了起来。折腾了来个来回之后,它筋疲力尽了。我已经到了它的身后,它只能跳着逃避我的追逐,终于没有了飞的力气,我一探身,按住了它,将它抓住了。
这是一只巨大的鹰,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清鹰的模样。
一身墨绿的羽毛,特别是头顶的细毛,那么整齐,那么光滑;如钩的鸟喙弯的那么强劲,它喘气时,我还看到猩红的三角细舌;一双溜圆的眼睛,金黄的瞳孔里没有被人捉住的丝毫慌乱——或许,我不懂鸟,没有看出它的慌乱,但我抓住别的鸟时,它们总是在我的手里惶急的挣扎,发出凄楚的叫声。鹰不,它在我的怀里是安静的,我始终没听到他的叫声。我臆测,究竟是它没有了挣扎的力量还是保持了死亡之前的那种高傲的安静与从容?一双羽翼紧紧地合拢在身上,再也没有张开过,我只摸到了它翅根有力的肌腱以及翅尖的几支老苍的羽毛。它的腿短而粗壮,被灰色的甲鳞斑驳的覆盖着,已经看不到肉质的鳞甲质感,这能否说明它已经是一只名副其实的“老”鹰?它的爪子和它的嘴一样,都是那么有力的弯曲,这是它一生的武器,也许,它再也使不动它们了。我把它抱在怀里,肆无忌惮,我光光的肚皮就在它的尖喙利爪之下,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它会对我造成伤害,它几乎没有力气用它的爪子来蹭我一下。
说实在的,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以飞翔著称的空中枭雄会活活的落在我的手上。
它那有力的羽翅再也不能激起空中的气流托着它的身躯任意在蓝天上漂流,它平生的最后翱翔也许就是从河的这岸飞向对岸,之后,他的老翅便再也没有张开的力气了。那一向令人敬畏的尖喙和如钩的利爪也都失去了对生命强有力的挑战,只静静的敛着,再也不会迸发出搏击猎物时那伸缩自如的节奏和挟敌于高空的勇力。它眼中的目光在流散,也不复有睥睨一切的让人心惊胆寒的威慑力。只是轻微的顾盼,并没有太多的惊恐和不安。
我见过鹰,但我没这么仔细地见过鹰。
这是一种凶猛的大鸟,他的英姿经常从头顶的蓝天掠过。房后的西山,太阳滚下去的时候,他便从山阴里斜掠过来。它太善于飞翔了!他的翅膀好象不需要扇动,它从高空疾滑而下,在空中勾出一道简练的弧线,盘旋、斜掠、俯冲,都是那么的雄强而自信。飘飞而过的身影会让母鸡咯咯叫过不停,紧接着便招来农妇们驱赶吆喝的声音。有一回,我还亲自拿扫帚驱赶了袭击雏鸡的鹰。奶奶说,鹰来了,你得大声吆喝它,不要走的太近。太近了,会连你们这样的小娃也伤着。幼小的我,对鹰就只有凶强的印象了。
可是,难得接近的鹰怎么被我捉住了呢,我不得不思考它被捉的原因。
也许是中毒了,它吃了农民的玉米或者谷粒什么的,因为现在的庄稼都喷射了农药……
也许是得病了,究竟是什么让它病的这么厉害,我没有一点根据,只是无端的觉得病入膏肓的人才是这个样子……
也许,是它老得快要死去了……
对于这只鹰的死亡,是多年之后,我读了一篇写鹰的散文,才渐渐明白的:
“……鹰是少数几种能够预知自己生死的动物……自知死亡将至的鹰,悄悄离开巢穴,飞向人迹不到的深山,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向高高的蓝天冲击,直到耗尽全力,它收拢巨大的翅膀,箭一样扎进瀑布冲泻的深潭。
潭水深,深得羽毛也无法浮起来!
每一次见到雪浪万丈的瀑布,便听到鹰的歌声从九泉之下只达蓝天!!
……”
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捉鹰的地方,的确有激流涌起的雪白浪花……
我后来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心不由的颤了起来,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吟诵时感情格外的激荡与深情…或许这是对生命的理解与膜拜!
可惜的是,我当时并不懂鹰。
年少气盛的我跟他赌斗,活捉了一个雄健但却老得羸弱的生命。它想圣洁的死去,庄严的死去。它不容在它死后有任何污浊的东西觊觎它的身体。它要让它的身体埋在深潭之中,连羽毛也不要浮起。但是,它没有力量去完成它庄严的使命,也没有最后的力量保住它垂老死去的生命尊严。它被我捉住了。
我抱它回家之后,父母亲都骂我。奶奶说,把它抱到树林里去放了吧!
我抱着它,走到离家不远的树林里,选了一个较高的地方,把它向高空投去,我想它能够张开羽翼,冲上树梢。掠过丛林,消失在山腰的荫翳里――――
我扔它出去的时候,却没有感觉到它飞翔的影子,就像扔出一个装满杂物的塑料袋一样。只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便斜斜地向地上坠落,一根横斜的树枝在它落地时还绊了它一个跟头。我吓了一跳,以为它死了。可是随即见它勉力张开半扇翅膀,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连跳上树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有些黯然,可又想,我总算还是将你放归了自然……
我离开树林,不再去想它了。年少气盛的我,对生活永远是充满信心和倔强的斗志。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一切似乎都在自己的脚下,一切的挫折和苦痛都是可以征服的。我还不能体会人生的艰辛和生存的苦痛,对一切垂老事物我都抱以不屑一顾的眼光,也就很难体会生命的尊严与庄严了……
我忘了那只鹰,但有人没有忘记。那是一个50多岁的穷女人,我记得我们家杀鸡时都请她帮忙。她是我们方圆几里地唯一吃过猫肉的人,她说,猫的肉是酸的。她从树下拣回那只鹰,烧了一壶滚烫的开水,杀死了它。事后,她还向我们炫耀说:“这个贼鸟肥咧,光肉就有两斤多……”
这是我知道的那只鹰的最后结局。
“大自然允许鹰活得庄严并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多年后读到这段文字时,我的心好痛,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我想忏悔。我知道鹰早迟会死去的,但我没能让它庄严的死去,我是一个亵渎生命尊严的人……
鹰死了,鹰的灵魂还在!
多年以后,我也不再有当年的满腔热血与豪情壮志了。在生活的打拼中,痛苦和挫折远不是想象中的能够轻而易举的对付,即使是付出艰辛的努力,你还是得饱咽失败的苦果。我们便只有这么平凡的活着,少年时候的“鹰击长空”的勇气已消失殆尽。“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人生沉痛与无奈,便这样悄然的啮噬着我的灵魂,消磨着我的意志,使而立已过的我多了一层人生的沉沉暮气,我一下子便想到那只在我的手里无奈死亡的雄鹰―――――
我现在回忆起它当年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绝望与无奈――――
它也许一辈子都战斗了,并且还要在死的时候追求它一生中最后的高傲与庄严。毕竟只有这样,才是对生命的礼赞,最崇高的礼赞。可是在捍卫生命的最后尊严中,它失败了,绝望了,没有一点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我回忆起那只鹰,直到最后也没在我的手里发出任何声响,我也从未听见过鹰叫,我猜想:那只鹰要是发出叫声,哪怕是极短的一两声,那肯定是最沉郁,最绝望,最悲壮的挽歌。
那只悲壮的鹰的挽歌却只能永远在我的心里响起。
-全文完-
▷ 进入飞帆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