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上,比平时起得略早了些。熹微的晨光还没有透出,只有地灯幽幽的,像是在草坪中打着盹儿。我披衣起床,拧开客厅的枝形灯,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着。一声浑浊的蛙鸣,把原本就凌乱的思绪引向窗外。
拉起窗帘,打开一扇小窗,把头伸向窗外,蛙鸣更为清晰。“姽——呱——”,曾经这种我所耳闻的最糟糕的声音如同仙乐沿着树木花草飘然而至,带着浓浓的乡村田野气息。
禁不住好奇,我来到门前的小河过,恰好巡夜的保安一步三摇地晃了过来。于是曲桥上对坐,随意地说着闲话。而我的心,早已游离于保安说话的内容之外,偶尔的蛙鸣让城市的夜显得更为静谧。
天色放亮,社区路灯瞌睡的眼慢慢闭合了。保安执行他的职责去了,我却久久不忍离开。蛙鸣渐渐淡下来,待天亮透,竟一声也不闻。难道怕人是它的天性吗?
记得前不久看过一份资料,说蛙鸣其实是冒险求偶的行为。文字当然说的头头是道,但我还是不愿意确信。就像人类的语言,特定的语境,会自然发出来,更多时候,并非为了某种目的。我只是奇怪,在我的印象中,蛙大多生活在乡下河边的野草丛里,城市石砌的人工河,竟也可以有蛙鸣吗?
然而事实是,而且,也就是刚才,那“呱呱”的声音就在耳边回荡。我不禁为那个奇怪的问题哑然失笑。我自己不也是从遥远的乡下来到城市的吗?为什么蛙儿不能?但我还是坚信,蛙儿该是野生的,乡下才是它的根。记得早年学稼轩《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怎样美好的意境?一个能征贯战的将领,一个大气磅礴的词人,他的心依旧是属意于农村的,那才是他心中的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只是无奈的选择。想想自己进城近二十年了,可每每想起农村,才能找回些微的亲切感。是自己老了吗?可能是,似乎又并不全是。童年给了我苦与累,而留给我更多的是甜与乐。苦、累只是一时的,甜、乐却是恒久的。
孩子已是典型的城里娃儿了,乡下的所有对她而言都是新鲜的。每次回农村看望父母,总会带女儿到田间小径上走走,寻找自己儿时的感觉。甚至有一次,带着妻儿到离村十几里地的野外,那是儿时常去割青草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雨特别多,道路泥泞,草地里一脚下去,更是没过脚踝。每到割草时节,心里就会发怵。正是嗜睡的年龄,为了趁凉爽,四点就要起床(呵,现在不也常常四点多就起床的吗?可再也不怎么赖床不起了),推上手推车,放上筐子和镰刀,跟着大人们上路了。说来好笑,有时边走边打瞌睡。到达目的地,天色已亮,便紧着忙活起来。而且,河沟边的草特别多,聚集的人也便多。推车而行的时候,“姽——呱——”的蛙鸣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等挥镰来到沟渠边,只听得“扑通”、“扑通”的响声,惊惶失措的蛙儿们纷纷跃入水中。待离稍远一点儿,便又“姽——呱——”乱叫起来。
割草累了,便直起腰,猛劲地捶捶酸涩的后背;有时为了释放一下心中的郁气,也学着青蛙们来两嗓子:“姽——呱——”,还跟着从课本学来的知识,变一种声音:“俩五一十,呱——”然后便哄然大笑起来。这时,小伙伴们也便聚在一起,放高了嗓子喊。伴着遥远的回音,更“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了,一身的疲累也就在这笑声中消逝了。
记忆犹新的是那时洼地里种了一片片高梁,一眼望不到边缘。由于高梁穗大叶宽,地面见到太阳的机会微乎其微,杂草也羸弱不堪。在这阴湿的地方,是蛙儿们绝佳的栖息地。每当雨过天晴,小伙伴们便到这里来捉青蛙。听有知识的老人讲,青蛙,城里人叫“田鸡”,专吃害虫的。可说归说,那些死猫烂狗什么都吃的城里人却把“田鸡”当作餐桌上的美食。我进城这么多年,在外吃饭也无以计数,但只要有人点上这道菜,我总是竭力回避。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残忍的,至少对青蛙是这样。我之残忍也是出于无奈,而且,当时也根本理解不了这个词,只是知道喂饱了鸭子它才会下蛋,而每斤鸭蛋好几毛钱呢!我家里就养着几只下蛋的鸭子,那是除几只老母鸡之外最重要的经济来源。鸡还可以吃一些杂草的种子或遗漏到墙边角的粮食粒,而鸭子则专喜欢吃青蛙,否则便生不出蛋来。为了促使它每天能下一个蛋,娃儿们便带上网兜和两刃叉到河边草丛里、稻田旁、高梁地等青蛙聚集的地方,捕捉它们。可能也就是那会儿,让我理解了“机警”的准确含义。
在湿地里,只能赤着脚丫,脚便常常被杂草及折断的高梁秸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一不小心踩到蛇身上,它便“哧”的一下从脚下抽出身子,然后拱起前身,用长长的“芯子”(舌头)相威胁。我最怕这玩艺,惊恐之后也只能持叉跟它对峙,直到它觉得占不到多大便宜悻悻离去,我的心却“扑腾”好久。一会,嫩绿色的鸭蛋在我眼前飘浮,声声蛙鸣又把我唤回到现实。对不起了,蛙儿们,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那绿皮鸭蛋更诱人的了。
将捕获的青蛙带回家,放缸里养着,待鸭子们慢慢享用。而且,生怕大个头的聚众造反或借机逃跑,还将它们的腿生生折断。那时的我,没有看到它们流泪的样子,铁石一般的心肠也让“美餐”练就了。没有这些生灵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那日子可怎么过?
从自然角度说,那时的青蛙本身就是灾难。每到雨天,凡有水的地方,便充斥着蛙鸣,让农人伤透了脑筋。唯一对付害虫的“ddt”,也因药效有限,让这些抗药性能渐强的蛙儿们不拿当回事。每到霪雨时节,蛙儿们便逍遥自在地奏起大合唱,仿佛故意跟农人做对。
前不久,几位同事提出,要到我生活过的乡下瞧瞧风景。我说,怕是要叫你们失望的吧?因为我自己也清楚,即使乡下,也不再是我记忆里自然的乡下了呀!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我跟他们同车抵达那些曾让我望而生畏的地方。低洼地早已变成“台田”(将洼地用铲车分离成高地,中间有深沟,通过浇灌将盐碱渗入沟中),昔日的高梁早变成一垅垅棉花或桑树。据劳作的农人讲:为了换更多的钱,早就不种高梁了和水稻了。而现在的药物也厉害,几个来回过去,除了棉蛉虫,其它的根本抵挡不住药物的杀伤力,不是死去便是搬家走了。
我有种沉重的失落感。当我们生活在自然之中的时候,不愿意跟它和谐相处;而当自然在眼前消失了,它们该成了自然的宠儿了。才几十年,蛙儿们不见了,再过几十年,是不是再也听不到秋虫的叫声了呢?
当然不会,因为,这个早上,我明明还听到蛙鸣的。哦,大概像人一样,农村人都变成城里人了,那些一样是上帝之子女的虫虫们,也不再留恋乡下的烂泥塘搬到城市花园里了吧?但我现在听到的蛙鸣那么孤单、凄楚,远没有记忆中的自然之趣了啊!即使如此,它还是那么珍贵地出现了。还好,在我的门前,建筑工人们在造高楼大厦的同时造了这条人工河,但更多的城里人哪有我这样的幸运?也不对。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所知道的也只是“田鸡”这种人工养殖的美味,哪里知道它还能发出叫声?从农村出来的人们,久了,也渐渐将那蛙鸣淡忘了,他们的儿孙就更不知青蛙为何物了。我之所以记起,还是因为我的门前多了这条河,不然,如果换成假山或者摹拟古城堡什么的,那蛙鸣不也一样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吗?
我突然想起发达国家为什么强调与自然和谐相处,连高速路也忘不了每隔一段距离给它们设置一条过往通道。原来,只有当人们不再为生计犯愁的时候,才意识到:哦,只有自然的,才是最美的。
我们什么时候才富裕起来,富裕到将“台田”再夷为平地,种上高梁,撒上草种,站在地边的草垅上听蛙儿们“咕咕”的叫呢?
晨练的路上,我一直这么海阔天空地想着,疲劳的“咕咕”声又把我引诱到曲桥上。东看西瞅,期待着“姽——呱——”的再次出现。好久,除了其它小虫“唧唧乖乖”唱几支晨曲,蛙儿早不知藏身何处了。
它们,也知道我是它们祖辈的克星吗?当我想伸出友谊之手,它们还是断然拒绝。一种强烈的落寞在心头集结:难道,我再也无法享受那些自然之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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