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上午紧张、繁忙的工作，我们都已饥肠辘辘了，莉莉看看墙上的石英钟，用一种疲倦的、缺乏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姐姐们，又到午饭时间了，今天我们吃什么？”

是呀，今天吃什么呢？大家面面相觑，半天没人做声。我们就职的这家医院，是设有食堂的，食堂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在这里住院的患者和家属。因为占据了天时地利，食堂的生意出奇的好。铁打的医院，流水的病人，不用饭菜做得太好，方便廉价，就是最大的优势。每天吃饭时间，食堂里人满为患，想买一份稀粥，一个馒头，都要挤上半天。当然，我们这些工作人员也可以和他们挤在一起，抢点食儿吃，喂饱肚子，可食堂的饭菜实在不敢恭维，几天下来，就味同嚼蜡，难以下咽了。

前几年，医院旁边的一家小吃店看到了商机，和我们做起了生意，每天中午一个电话，想吃什么，就给送来了。开始大家真高兴，反正饭不能不吃，又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给咱方便，送饭上门，即使贵点，也值！几年下来，他们喂饱了我们的肚子，我们喂饱了他们的腰包，可味觉的疲劳是不可避免的，天天那几样，想想就有呕吐的感觉了，甭说吃了。唉，今天，我们吃什么？

于是，今天中午，我们坐在办公室里，不约而同地怀念起童年的时光。那时，经济拮据，物质匮乏，家里都吃不上什么好东西。我家吃得最多的是玉米面大饼子，那种粗糙的食物，擦过喉咙，挤过食道，再砸进胃里，沿途经过的站点，无一不被剌得生疼。小时候的我，吃饭如同吃药，大饼子噎得我直翻白眼，身体瘦弱得像一根豆芽菜。那时，最盼望的就是过年，过年的那顿美食和那件新衣服一样，对我们有着无比的诱惑力。爸爸那时在外地上班，平时难得一见，总是要在年前的夜里才赶到家，在我和哥哥姐姐都已经熟睡以后。睡梦中身体被摇了起来，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耳边传来妈妈压低了的声音：“爸爸回来了！”还没等我回过神儿来，嘴里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嚼一嚼，香香咸咸，味道好极了。知道我顾不上张嘴问，妈妈及时地俯在我耳边：“这是干豆腐。”黑暗中，妈妈摸索着，把桌上的东西用纸小心包好，再搬过一把凳子，把那个纸包小心翼翼地藏到屋顶的房梁上，留待三十晚上吃。知道了秘密的我，被调足了胃口，心里痒痒的。

终于熬到时辰，我们迫不及待地围上饭桌，贪婪地吸着香味。看，绿的芹菜，红的西红柿，黄的炒鸡蛋，哈哈，那个颜色淡的，当然是干豆腐了。我们放开肚子，猛吃一顿，直吃得肚儿溜圆，喘气都费劲了，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拍着鼓起的肚子，带着“嘴里还想吃，胃里招不下”的遗憾，出去玩了。这顿饭的美味，久久保留在心中，一直飘散到下一个年来临。这期间，我们又恢复到啃大饼子的日子，回味起那顿年夜饭，眼里就会放光。

一天，妈妈病了，一个阿姨来看妈妈，带来了一瓶水果罐头。那绝对是奢侈品，我们从来都没吃过。从看见它那一刻起，我们就眼睛移不开，心里放不下，整天惦记着。可一直到妈妈病好了，她也没舍得吃，而是把它藏进了柜子里。我实在抵挡不住那东西的诱惑，和哥哥姐姐商量，怎么才能尝到那美味，又不被发现呢？哥哥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在罐头瓶盖上扎个眼，把汤喝了。于是，欢欣鼓舞，三下五除二，瓶盖上就多了个孔。我们轮流着把嘴凑近那个孔，吸着里面的汁液，真甜啊，一直甜到心里，一直甜到今天。几天以后，妈妈终于发现了长了毛的罐头，把我们几个狠揍了一顿。我们才知道，原来外婆要来，妈妈是留着等外婆来一起品尝的。那种美味一直延续着，直到今天，我还时不时地买瓶水果罐头来犒劳自己。

知道肉是美食，已经是上大学之后了。一天，男友虹从北京回来，到我这里时，正是我上课的时间。他独自一人去了市场。等我下课回到寝室，虹从天而降，一脸灿烂，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两个酱猪爪。“我不吃这东西的。”我抗议到。“尝尝吧，没吃过怎知不好吃？”虹洗了手，麻利地把两个猪爪掰成小块，从中间挑出一小块瘦肉，放进我嘴里。我小心翼翼地咀嚼，生怕受不了这味道引起呕吐。可是没有，肉不知不觉被我咽进肚里。“好吃吗？”抬头看见虹含笑的眼。“恩。”我点点头。那天，两个酱猪爪，两碗大米饭，被我们一扫而光。在此之前，肉类我从来不吃。也许是贫瘠的胃肠享受不了这些油腻，吃到这些东西，我就会恶心。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一个人的饮食习惯是这么容易改变的吗？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告诉自己，和爱在一起，什么都是美好的。从那以后，幡然悔悟，方才明白自己一直体弱多病，乃是不吃肉的恶果，于是一阵恶补，直吃得脸也圆了，腰也粗了，小小的肚腩也腆起来了，突然举目四望，才惊觉，原来很多人都已经不吃肉了。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糖尿病……医院里人满为患，人们已经谈肉色变，避之惟恐不及了。肉，被很多人拒之餐桌之外了。

大学刚入学的时候，同寝室老七的妈妈来送她，带来了一种身上长满了小黑点的红果，说是草莓，她热情地叫我们一起吃。每人都拿起一个吃了，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一直让我怀念至今。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草莓，心想等我挣钱了，一定买上一筐，和我的父母一起吃个够。这一天真的来了，我也真的买了，可是当年吃草莓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多少次我问自己：是我的味蕾失灵了，还是如今的草莓真的变味了？

邻家大妈说，现如今，不光草莓的味道大不如以前了，黄瓜、西红柿、西瓜，很多东西都找不到最初的味道了。蔬菜大量施肥，水果里打催熟剂，个头比原来大了，颜色比原来艳丽了，只是味道比原来差多了。连大米、白面也是越来越精，吃起来越来越没味了。现在的食物，满足了人们的感官，却虐待了人们的味觉，东西吃下去，还会有农药在体内蓄积，唉，吃饭是一种慢性自杀啊。

工作以后，经济独立了，条件改善了。想吃什么，不用再犹豫，买回家照着菜谱，一顿忙乎，吃到嘴里到也别有风味。周末，三五好友聚在一起，找一个清净的小吃店，专捡家里不做的东西点，吃起来满口生香。可渐渐地，味蕾变得迟钝了，麻木了，吃什么东西都是一个味了，再也找不到一见到好吃的眼睛就放光的感觉了。很多人周末驱车很远，为的是去农村吃一顿农家饭。城里的饭店也推出了高粱米水饭，玉米面饼子，山野菜，杨树叶子，居然很受欢迎。人们花很贵的钱，吃这些农村人早已不吃的东西，来修复已经麻木的味觉，努力寻找着口齿留香的感觉。

唉，吃什么，这是个难题，眼看十二点半了，再不吃饭，下午上班时间就到了。突然，老郭面露喜色，一拍大腿：“走，去市场买煎饼卷大葱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