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完美的中庸者。在我的眼里,没有不如意,即使存在也会很快的被我融化。听着这话,我总笑而无言。阳光下,我确实如此。我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总是温和待人。朋友或新认识的总被我的绵绵话语软化,他们说我温暖柔和,身上四散着令人难以抵抗的想亲近的欲望。这些溢美之词大概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而我却一次次地由身边人口中听来。只是,我从不回应这些赞美,每个人心中都有答案,我说是他们的心并不会为此改变什么。
我这么彬彬有礼地迎来送往,以至成了习惯。做到这个份上,对一个正青春的女孩来说确实不易。曾经的几次同学聚会,我向高中好友宣布自己的独身主义,每次都被她们岔开。不要这样。她们总这么对我说。上次回家,见了惠,这次见面中间已隔着两年时光。有几次我们拟定聚聚,却总被不期的事搅乱。惠的头发长长了,人也苗条了许多,见她的前一晚,我哭得很伤心,只是因为思念她。我们选了高中时常去的那个商场,里面有个餐饮区,要了两杯奶茶,开始聊以前,高中、大学最后是现在。老友见面,又是好友,我觉得自己又神采飞扬,仿佛又置身曾经拼搏的时光里。分别时,惠说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了新的东西,一种让人安静的力量。不知你自己觉察没有。我说真的吗,我从不知道自己有这特异功能。惠说其实你一点也没变,还是不要这样吧。不要让别人难过,好吗?我的心“咯”地一怔,先前的神采顿然烟灭,眼泪不自已的涌出。我以为我不会再哭的。我说难得见次面,不要说这些了,你这不是让我难过吗?刚才我很好的。惠说我只知道你现在不好。难道在我们面前你也要隐藏,别再这样待自己了。我说只有最无聊的人才会把自己的痛苦经历像说相声般到处散播。惠说可是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一个人痛苦,你不觉得没意思吗?我说惠别说了,我知道不应该,但我是改不了了。
那一天,夏日的阳光将一切照得刷白,我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不管当初我是带着怎样兴奋的心情赶来,离开时都是扯裂心扉的苦痛。宛如一个落水获救的精神恍惚者,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他的世界,曾五彩斑斓的脑海只剩下他身边的另一个人的面孔。他说丫头快来,给你介绍一下……那以后,我再没有同时见他们。很多次,他说丫头过来玩一天吧,我们请你吃大餐。我说你忘了我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我只爱素食,只爱安静。我想问他是不是也忘了我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却总在挂上电话前收了口。
我开始常常进入同一个梦境,昏暗的夜,交错的铁轨,没有人、没有灯,一棵树也不存在,远处隐约有间小杂货店,我孤单的立在铁轨边,面对车来的方向,执著地等待下列公交。很久,很久,下列公交却怎么也不出现,我开始担忧,只是依然固执着不肯离去,我说我一定要等,它一定会来的,我一定要等下去……总在最后的自白里,恍惚转醒。我不明白这个梦境意味着什么,它想告诉我什么。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参悟它,才明白公交有自己的路线,它永远不会从铁轨上驶来,我的固执只是一种自我折磨。然而,我竟迷上了这样的折磨,我愿意这样。我告诉自己这与他无关。
(二)
那天,天朗云疏,我在三姨家里看着电视节目。我并不知道电视放映着什么,我只是在装装样子。出乎意料的是,十点多时妈妈来了,她是来告诉我已在市区为我找了份工作,明天就得去了。我用极冷淡的声音问她,你们就这么想把我赶出家门,他现在称意了吧?才这一句,妈妈的声音就哑了。我不想再和她说话,怕自己再故意的用话语伤害她。真正称意的那个“他”是我爸爸,是我这一生最讨厌也是讨厌时间最长的人,在我六岁那年,他把我从外婆家里接回家后,我就开始讨厌他。有时候,缘分会让人们爱着另一些人,而和他,父女的缘分竟使我如此恨他,讨厌他。若没了这层关系,我们是陌路人,也许我会旁观、不去讨厌他吧。我是如此迷恋的为自己假设一个个如果,可是,生活没有这么一个个如果,我如此清醒却又如此迷茫。就如后来遇到他一样。
这一年我十六岁,绝不是花季。我跳过了美好的少年时光,在后来甚至跳过青年,未入中年便入老年的行列。人们常说幻想属于童年,理想属于青年,现实归入中年而老年惟有回忆。我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完整的是童年,在外婆身边的童年。只是那时可否有幻想,早在后来的日子里忘得一丝不剩。我的妈妈是个善良、勤劳的农村女人,但有这些是不够的。她执著于生个儿子的热情无人可比,虽然后来她也懊悔曾那么傻。就这样,我多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我总不愿叫“他”爸爸,虽然小的时候他也买冰棍给我吃买连衣裙给我穿,但我那心似乎带着对他生就的讨厌。一直这么认为,我对他的排斥就像他的渗入骨髓的懒散那样——渗透了我的骨髓。六岁回家后,我就一直与他对抗,有时我甚至故意找茬激怒他。在他眼里,我早是个叛逆的孩子。又一次对抗后,他愤愤地说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生下你时就该溺死你。我从心里打颤,没有再回驳他。我觉得自己很委屈,我不明白我变成了什么样,更不明白为何自己总处于备战状态,为何对这个家我竟没有一丝好感。多年后的现在,当我试图去解这个结时,我仍然无法明白。曾经,我理解为替妈妈出气。每次他俩吵架、打架后,妈妈总对我诉说,说他的懒散、没责任心,说他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也说家里的四处告债……她当时实在需要个诉苦的去处,别人早对他俩的事没了兴趣,于是,我成了她倾诉的对象。在我的心思尚不能承受如此复杂的事情的时候,她对我吐露一切。我听她诉说,心里对他的恨一点点的增加。我恨他的懒散、没有责任心、无所事事,恨他没有给妈妈一个温暖的家,以至要我在那么稚嫩的年龄承受他们成人的世界。后来,我竟也恨妈妈,我说她没眼光才挑上这么个人。既是自己找的,自己要嫁的,现在还怨什么,活该。
十六岁,我初三毕业,他不再让我读书。我在恨他的时候清醒地认识到其中的理所当然。养了我这么多年也忍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出气的时候了。可惜的是,他等来的这个机会却没给他足够的借口。我的成绩排在省重点的首批录取线内,只是仍要交三千多的培养费。只要多考两分,就可进前120名,免交培养费。当其他家庭为孩子升入省重点庆贺(哪怕是第二批、第三批录取),他说你别读书了,早和你说过我不会花钱让你读书的。现在是你自己没本事考进去,怨不得谁。我说我是首批录取生,并不要你另花钱,怎么不算我考进。他说人家那一百多不交培养费的才算考进,你这算什么,有本事你也那样,我砸锅卖铁给你读。我说你要是早争气,现在也不需要砸锅了。
遇上这样的父亲,我早知道不该期望什么,我也早见过他的不可理喻。于是,我放下了一切——包括他是我父亲的这点认知,和他进行了这辈子最激烈的争吵。若不是邻居劝阻,大概他手上的板凳早砸了我无数次了。我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能呆在这个家,便两手空空地冲出院子。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知道我在三姨家的,也许是三姨托人告诉她的。那天,当她突然出现,又带给我那个消息,我虽逞着口舌之快,心里却没了深重的怨恨,甚至感谢这个安排。我不必再逃避下去,我终于可以彻底的离开那个家,那个我住了十年也讨厌了十年的地方。
我顺从地跟她回家,打点那零星的几件旧衣裳便跟着介绍人走了。出门之前,我又一次整理初中三年的书,分类的排列在纸箱内,这些我深爱的东西,我竟与它们告别了吗?我看不清未来,但我知道我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我从来就不是个顺从的孩子。妈妈一直跟在我后面,看我打理,我知道她肯定又在哭了,有用吗?我用极冷静地声音告诉她,谁也不准动我的书,我还要读书的。没有一丝留恋,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
就这样,十六岁的夏季,我的同学们入高中军训的时候,我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介绍人是位老师,同事托她找个保姆,她回乡下时很自然的想到了我。可是,到今天我仍未有一丝感激她的心情。即使我能够有今天,也是基于她当初介绍工作的“善心”。
我被她带到学校,介绍给她的同事——宋老师。我后来常常想,第一眼看见我时宋老师是什么感觉呢。淳朴,干净?后来的相处里,她始终没有提这个话题,我也没有问她。她和善地问我一些情况,我有保留的回应她。我一直认为很多不必他人知道的事,多说无益。那一天,宋老师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有个婴儿椅。她让我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上面,便推着车带我去她家。她说你只需带好茜茜(她女儿的名字),其他的事都不用你做。我说只要需要,我都会做的。一路聊着,到了她家楼下,宋老师说整个暑假茜茜都是他哥哥照顾的,他很少有这样的耐心。我说他一定很疼爱茜茜吧。她说是啊,把她当宝贝宠呢。
按了门铃,门内一阵脚步声,“哐”的一声门由内推开。我看见了他。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回忆着第一次见他时所产生的感觉。我懊恼的发现什么也没有。目光相触没有火光。我甚至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想后来我之所以这么迷恋他而无法自拔,只是因为他一贯的温和与那阳光般的笑,只是这些。这些我没有却时刻需要的东西,都能从他那儿得到。是的,起初只是迷恋,而我竟没有让自己停止在这个时候,否则以后或者说是现在我就不会依然沉陷在对他的回忆中无法解脱。从大学开始,一年里我们见面不到三次,我在躲避他的时候内心极力压抑着见他的渴望。曾经我抱怨没能和他在同一个校区,后来我万分感谢这个安排,因为我不必时时遇见他们。我也曾恨自己没志气,恨自己的窝囊,我怎么可以如此痴情地沉溺在对他的回忆中?惠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要由两个人想,一个人是想不出结果的。我说我已经中毒了,没有解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我曾试图改变自己目前的状况。我由惠领着去见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在听他侃侃而谈时,我想难道这个人会像他那样带给我无尽的幸福,会像他那样爱护着我吗,即使像待妹妹一样?他又能代替他而深刻在我心里头么?我的心里住着他还能再容这么一个人吗?听这个人叫我的名字,我如坐针毡,为什么他不会这样叫我?为什么我听不到我渴望的熟悉地温暖呢?我竟无法接受这个男人,我对惠说我喘不过气了,让我走吧。
这是唯一的一次。从此若有人再对我提及介绍朋友的事,我便笑着地岔开话题。
那一天我看见他时,他一手托着茜茜,一手拿着奶瓶。我进门,他点头微笑。宋老师说他叫邱伟天,家里人都叫他小伟,你们随便称呼吧。我们家很随便,别拘束了自己。
中午,邱老师到家,看见他时我心里自然地想怎么他们家人都长着和善的面孔。午饭的时候邱老师问我年龄,我说十七岁了,三月的生日。他说呵,那你还没有小伟大呢!他一月的生日,大你两个月。事实上,他大我一年零两个月,我只是把我的年龄多加了一岁。
最初的几天里,茜茜见着我便哭,还没到一岁的她竟认生。他见不得妹妹哭闹,每每过来逗她。让我挫败的是,在我手里哭闹不休的茜茜见了他,不哭也不闹,眼珠紧紧盯着他,意图很明显,只差在她还不会说话。那时他到处收拾东西,因为距开学只剩一两天。他刚升入高一,读的学校正是我原本可以去的高中,如果我不是有那样的父亲,或许我和他会是同学。可是,如果我不是有那样的父亲,可能这辈子也遇不上他。
我的工作真的只是照顾茜茜。但我仍会在她熟睡的时候,做些其他的事情。白天里,家里只剩下我们,我努力照料好她。夜晚,一家人休息了,我又有了时间去料理自己的伤口,很多个夜晚我的眼泪湿透了枕巾。我不甘心这么平凡的走完一生,然而我也看不清前方,看不到未来。我只有哭。很多天后,我再也没了眼泪,我再也哭不出来也明白不能总这么哭下去。我发现我竟忽略了身边的宝藏,我的卧室是书房,这里排列着两代人的书。他爸爸从学生时代开始购置的,及他的中学教材、辅导书、笔记。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哭,我的身边有着我最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哭呢?夜再深时,我陶醉于书本,他的书本。他和我一届,他的书和我初中的教材一模一样。那时我就想老天爷是不是太眷顾我了,让我遇上这么好的家庭,这么好的老师和他。长久以来,我习惯于称呼他们宋老师、邱老师,对他则从起初的你转为跟着茜茜叫哥哥。我很清楚自己在他们家的身份,也曾严守界限。然而,像第一天宋老师说的那样,他们家很随便。他们一直让茜茜叫我姐姐,后来,我竟也很自然地叫他哥哥。在他的嘴里茜茜总叫成丫头,而他第一次这么叫我时,我正背着书包走向高一(1)班教室,那个开学第一天是我认识他一年后。在我喜悦地走向一年前渴望的地方时,身后响起那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丫头”。我触电般地猛转身,他正跑向远处,那里是篮球场。我看见他转身对我做着“v”形手势。
我在他家真正工作的时间是半年。几次,撞上我沉浸书本后,邱老师问你是不是还想读书?我可以为你联系学校。我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吗?宋老师说你邱老师最爱干的事就是帮助学生,当然是真的。他班里的学生喜欢他像什么似的。我说我从没放弃过读书的念头,我做梦都想着回学校呢!那次谈话后,我第一次回了家。之前,宋老师转告我你妈想你,让你回家看看呢。我只说不想回去。那一天,我到了家,她见了我,眼泪立刻成串的落下。她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说我要回校读书。她说你走的这几个月,我没一天日子好过。看见你放得整齐的书,我就忍不住的哭。我没一天不骂你爸。我说别再说了,提以前的事有什么用,我回来是告诉你们我马上要回校读书。她哑着嗓子说读就读吧,不让你读书我也会恨自己一辈子的。我说那他那边怎么说。我说这话时他正进门,我和他装作没看见对方。我真想就这么不理睬他,一辈子不必同他说一句话,然而牵涉到读书,我又不得不倚靠他。最终,我问了他。他说还是那句话。我说好吧,我等着你砸锅卖铁。
那天我未在家过夜,回到市里,进了他们家。我感觉自己从冬天掉进了春暖花开。第二天是周六,他也回了家,正在做作业。我告诉邱老师家里同意我读书了。做作业的他听了,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说早该这样的。他说现在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趁我在家,资源不能浪费啊。我说有啊,有几道物理题怎么也想不通,就等你回来讲解呢。他说那还不快拿来。我犹豫着。宋老师说你去拿吧,我和茜茜玩会儿。
曾经我对他戏说,在你们家我可是半工半读呢。他说你可是沾了大便宜。我说是啊,所以我会一辈子记着你们、感谢你们。他说不对,还得报答我们啦!尤其是我,放着自己的书不看,给你补习功课。每次还掏钱买正版书给你看,你啊涌泉都难报呢!我说什么啊,不能都算我头上啊。你买的书都是你看完了才扔给我看的啊!他说那些书我看得多爱惜,到你手里和新书有什么差别?真不知感恩。我说得了,算你有理,我记着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周末回家总不时的带上本书,带回最多的是刘墉的作品。我那时一直认为自己在捡他看过的书读,因为每次他总说终于看完了,交给你处理吧。如今再想,他一个那么优秀又家庭优越的人,哪里需要读那些励志书啊!我懊悔为什么当时不明白他的心,却到现在重温记忆时才理解他呢!我又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回忆着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更伤心呢?
我曾扪心自问,是不是在我见他的第一面便不知不觉地爱上他?或者说是依恋?但我每次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我那时正处于绝望的痛苦中,脑中根本不存在爱情的因子。那以前我也是一心扑于书本,没读过爱情小说,也没人和我谈论男男女女的事情。我的生活除了学习便是倾听母亲的诉说。
十七岁的春天,我走进邱老师为我联系的学校,四个多月的噬书换得我中考的优异成绩。我把录取书横在那个叫“爸爸”的人眼前,告诉他可以砸锅了。他说老子说话算话。
(四)
那个夏天,他奔向球场的身影,他的“v”形手势,还有他的那声“丫头”,我一次次的在脑中复制它们,我想忘了它们又怕忘了它们。
我记得后来他便一直叫我丫头了,就像他叫茜茜那样,声音里有着难言的爱。不幸的是,我记得我不是他妹妹,他也不是我哥哥。我就这么一点一滴的沉陷。
高中的日子,我住校,他也依然住校,虽然从他们家到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每学期的开学第一周,他总拎个袋子扔到我课桌上,而后潇洒的离开。有一次,惠她们撞上这一幕。他才离开,她们便拥上来,嚷着说有好吃的可不能独占啊!我说你们自己看吧,而后她们颇失望地看到一本本辅导书。
周末我总不回家,时间是有的,但我不愿回去。隔上半个月,他便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喊丫头,该回家了。每次,我总被同学取笑。有一次,我故意躲着他,心想我不在你总不会等我吧。哪知我游荡了半天回教室打算自习时,才进门便见他坐在我的位子上乱翻。从此,我再不玩这招,只是换了角色,早早地跑去他教室门口等着。然后一起去校门对面的站台等车。那班车十五分钟一辆,站台边上有家专卖冰糖葫芦的店铺,每次等车,他总跑去买两根。到了今天,我还依然爱着冰糖葫芦,只是怎么也找不回当时的味道。
我常在想,那时他为什么一定要拉我“回家”?只是因为他像他的父母一样善良,一样的喜欢关爱别人?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不招人喜爱的孩子,我也相信不会有人愿意喜欢我。而他,他的爸爸、妈妈却那么帮我,喜爱我。我的心性,我的后来的许多认知莫不受他们影响。我想我会变得这么善良、这么宽容,也一样源于他们的潜移默化。
那时,每次跟着他“回家”,我心里总认定前方就是幸福的地方。的确,每一次他都带我到他温暖的家,宋老师总在我们登门前备好一桌饭菜。那段时光,我甚至真正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女儿、他的妹妹了,我多次的在心里叫他们爸爸,妈妈,哥哥……我多想他们会永远的这么爱护我,温暖我。我享受着他们的关爱,差点忘了那个真正的家。
现在,我又是多么地希望我才是他的妹妹。我给自己假设一个个的如果,却怎么也挽不回变了的心。我只是忘了告诉他我也会长大,我只是忘了告诉他我不会只是他的丫头。我只是忘了告诉他不要对我太好,否则我会期望更多。我也只是忘了告诉他一年后我会去他的地方找他,一定要耐心地等着我,等我再跟他“回家”。
他去了南方的那所大学,我在我的高中奋斗着最后一年。暑假里他已把所有的资料交给了我,告诉我哪几本得用心看,哪些知识该强记等等。我说我觉得自己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只剩一年,我拿什么去高考呢?他说给自己积极的暗示,你的名次排得这么高,你若考不上其他人还有戏唱?我说但我还是觉得心里没底。他说以后别再想这些,白给自己增压力。把一切心思放到学习上,我们这么相信你,你也得相信自己呀。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相信了自己,还是相信了他。高三那一年,我臻至圣人的境界,我的眼里只有书。每天,直至下晚自习,与惠她们去操场散步,紧张一天的心才稍获放松。那些夜晚,绕着操场一圈儿又一圈儿,我告诉惠她们我一定要去他那所大学。我把他的好,宋老师与邱老师的好,点点滴滴地讲述。月色如水的夜晚,我甚至想他那边的月亮是不是也比我看到的美呢。他在的两年,我从没有那么想着他,我不知道究竟是空间的距离让我如此,还是时间给我带来新的思绪。我时刻的想着他,心情烦闷时只要想他,所有的不快都变得很轻、变得不再介意。寄给他的贺卡里,我说多么感谢人海中能遇见你。电话里,我说你是我的金针花。金针花就是忘忧草,他怎么可能懂呢。他说那你就是棵苦菜花了,我等着你变甜菜呢。
哥哥,现在我只能这么叫他,不管我有多么的不愿意。我多么希望他曾经没有待我那么好,在那个夏日之后,我无数次的问自己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么好?我不要他只那样待我,我不要他的慈悲,我不是他的妹妹。可是,谁错了呢?他,还是我?隔离到不一样的时空,谁也没有错。我终究不能责怪他,他的善良是天性,他的关爱真诚到我从不疑惑。也许,错的只是我,我不该把对他的依恋上升为对他的爱。我不该期望更多,他像对茜茜般待我,我怎么能有更多的贪婪呢?高中三年,我的辅导资料全来自他,三年里我极少回家却频频地去他家。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童年是幸福的,在他家里是幸福的,我的不幸竟成就了我的万幸。
“其实我早应该了解,你的温柔是一种慈悲,但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如何不被期望包围;其实我早应该告别,你的温柔和你的慈悲,但是我还深深地沉醉在快乐痛苦的边缘;你温柔的慈悲,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夏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一切落寞的女孩那样,反复听着伤感的歌,“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一辈子都这么孤单,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样孤单一辈子……有的爱犹豫不决,还在想他就离开,想过要将就一点,却发现将就更难,于是我学着乐观,过着孤单的日子,当孤单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习惯到我已经不再去想该怎么办……”我没有了他,恰恰地说是没有了想象中的他,他始终是那个人,变的只是我。我这么向前走慢慢地学着长大,经历着苦痛挣扎,不去想他却怎么也忘不掉他。我已经无法再为自己的心另找一个家。我沉陷在自我折磨里,忘他、想他,直至头痛欲裂。
我无休止地沉陷在对往事的回忆里。记忆里的那个人,放下自己的作业为我讲解习题,装作无所谓扔给我他翻过的新买的书,面不改色的站在教室门口喊丫头……校门口的那个站台,上面的广告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它身后的店铺里依然排列着冰糖葫芦,校园里的男孩女孩流水样地从那儿走过,带着火红的糖葫芦闪进人群……曾经的教室、我的坐位,换了多少个面孔,现在拥着它的又是谁?他的教室、他的坐位,又在上演着什么呢?每个冬季,我惯性的来看望这记忆里的地方。我固执地认为这些记载着我上半生的快乐,下半生的回忆。
它们,一幕幕,交错着奔突在我脑中,最后定格在那个画面,在那个夏日,我无比期待着来到那所大学,跑向等着我的他时,他竟拉过她说丫头快来,给你介绍一下……唯一的一次,我让自己出现在他们眼前,在那以后,我拒绝他们同时闪在我眼里。我无法怨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我躲避着,然而我对他的想念却更加强烈和持久,曾经心底连绵如流水样的思念更强烈的缠绕着我。正如我无法阻止时光的来来去去,便也没有能阻止那个思念对我无休止地侵扰。我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别去想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哥哥,生活得很幸福的哥哥,视我妹妹般爱惜的哥哥……然而,我的心终究控制不了我的身,很多次我疯狂地跑去他的校区,游荡在宿舍区、图书馆、餐厅,我以为我会看见他,却一次也没遇上。从那时开始,那个昏暗夜晚、铁轨边等车的情境便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执著。
(五)
大学毕业后,我落脚到南方的一个小镇,一个远离他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会拒绝他们到几时,茜茜已经九岁了,这意味着我和他认识了九年。他给了我最快乐的日子,也给了我最痛苦的时候。已经五年了,我努力地让自己去接受他们,然而我的固执却从不允许我付诸行动。在我这么挣扎的时候,我竟学会了这辈子最讨厌的事,伪装自己。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让他看见真正的我。他在我心里千肠百转的时候,我在他眼里依然是曾经的丫头,他依旧地关心我,照顾我,就像从前。我这么自欺地享受着这一切,甚至感谢我们之间的这种状态,我知道我无法也永远不可能得到心里的期待。所以,我只有这样。最痛苦的时候,我也找各种借口躲避他,他却总能破解。大学里的每个假期,他也总买两张车票,我依旧跟着他回家,却不是我想象了千百回的那个样子。
然而,我已把自己伪装得这么炉火纯青了。
人前,我从容自如。我更加的喜爱安静,我那么坐着的时候,身边的空气仿佛也沉淀。同事说他们喜欢和我在一起,那样他们不会浮躁。这么伪装自己,我甚至不能忆起以前的那个我了。
现在,我已不需用听歌来安慰自己,我变得豁达大度随遇而安。以前我是个自尊心上进心很强的女孩,不能受一点伤害。现在,任何伤害对我来说也无济于事。我不在乎。但我仍是个自尊心上进心很强的女人。我像曾经一样不去逢迎巴结,甚至依然恶之入骨。我无心任何职位。我不想通过什么途径改变我的地位,我也不会说溢美之词去讨好某人。我只想凭自己的本事走好我的人生。它能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尽到我的力量,就无愧于心。我这么固执地实行我的想法,我知道我或许并不很对。但我只能这么活。
我把一切归结为宿命,他就是我的宿命。遇上他,我注定了这辈子的寂寞孤零。那天,面对惠为我介绍的那个男孩,我狼狈着逃离。惠狠狠地训了我,她说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没救了,知道吗?你再这样,我替你告诉他。我说不行,你什么也不能说。惠说你到底放不下什么,他只是千万男人中的一个。不十分出色也不完美。你到底是爱着他,还是爱你心底的影子。我说我不知道,没有他哪来影子。我不能爱他,还不能爱他的影子吗?惠说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你的一生就这样耗在一个从不知道你心意的人身上?我说我愿意这样,与他无关。惠说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为了我们,你也该换种活法。我说我从不要求别人为我换个活法,也不会为别人要自己换个活法。自己如意就好。惠说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这样?我说惠求求你,别再逼我了。等我死了,不再记得他了,我就会改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得等到死去的那一刻我才不会再想他。
今年的七七,中国上古情人节的日子。他说是他们的婚期,要我一定回去。他和她从大学走到现在,能够最终走在一起,在今天的社会也称得上稀奇。他那样的人,做什么事都一心一意,对她肯定也是用上了全部心思。我那么相信他,自然也不怀疑她。我想我应该祝福他们,为他们的一心一意,为他们的相知相惜。事实上,对她我从未在心里真正的怨恨或者说敌视过。公平地说,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落落大方,从容自信,最重要的是如他样的善良。不像我,人前需伪装才那样。
从大学开始,这五年里我躲着他也躲着她。起初或许存在不经意的敌意,后来则完全不是了。我后来终于明白自己躲避的是什么。我在回忆里千百次的刻画着每一个细节,惠说我一直在美化逝去的光阴,美化他。或许她是对的。惠才是真正的中庸者。我一直认为她的豁达大度随遇而安是骨子里生出来的。我也一直感谢命运给我安排了惠,在我最低落无助的时候,总是她将我拉回,支撑着我让我不倒下。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只比他迟到一年,我所有的快乐、忧伤都看在她这个旁观者的眼里。她劝我,骂我,也安慰过我,到现在却也没能挽救我。我是注定让她失望了。
距七七不到两个月了,我一定得回去了?
所有不愿面对的终究得面对,我必须学着接受他们。我无法承担失去他,便只有这条路。我这么窝囊的将自己封闭五年,让自己成了最傻的女人中的一个。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只是我还能回到以前的快乐吗?
绝对不会,就像我不可能再回到中学一样,那些快乐也再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我将试着让自己不再伪装,试着放下一切,放下他。只是,我不清楚什么时候才有勇气为自己另寻一个家。我注定得在阳光和灯光下孤零地走完我的一生吗?上帝给了我这么美丽的生命,为何要它只属于我自己呢?惠说很难说女人们的思想比男人的要高明多少,但我可以说她们比另外的半个世界质量优良得多。后来在一本书里,我理解了这句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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