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常持刀走出家门 ,他昂头望了望浑浊的苍穹,头顶上方那轮灰白的日头仿佛嘲笑他似的,这仓老得失去血色的日头已经不能接受新鲜事物,秋常恨恨地哼了一声别过头来。此时他路过那棵腰杆挺拔的杨树,杨树的枝枝桠桠旺盛着碧绿的叶子,每一片叶子都像瞪着的一个个惊奇的眼睛,刮目相看这个懦弱了大半辈子的男人。一阵风吹来,杨树就瑟瑟地浑身抖了一下,把所有的表情都聚集在脸上,漾出一副谦卑的笑容。平时秋常总是带着欣赏和崇敬的心情仰视它的,眼下他对它不屑一顾。路遇墙角窝着的那条狗,歪着脑袋,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瞅着秋常,它先是畏缩地倒退了几步,然后踅过身子,拖着尾巴沿着墙根溜走了。秋常深深地吸了口气,抻着脖子从口中吐出,似乎要吐出胸腔子里的那颗硬疙瘩,那颗青西红柿一样沉淀在胸腔子里折磨了他十七年的硬疙瘩。
吃饭的时候,秋常对女人曾经心怀感激。饭桌上一菜一汤。那菜是一大海碗牛肉炖土豆子,上面 附着的那层香菜末是把菜盛到碗里后撒上的,有的香菜叶被蒸烫得半熟颜色略显暗淡,有的香菜叶还绿得发亮。金黄色的土豆,赤褐色的牛肉,墨绿色的香菜,蒸汽袅袅香味扑鼻。那汤是一大海碗油菜鸡蛋汤,汤里面还漂浮着须尾生动的虾皮。若是在从前秋常会扒口菜喝口汤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样忽娄个碗干钵净,现在他不用吃,看看闻闻心里就饱了。女人掰开一块馒头塞在他的手里,又把筷子递给他,一汪热眼弥漫了他,他就在女人的期望里咬了一口馒头,又用筷子在牛肉土豆碗里挑拣了条姜丝儿放进嘴里咀嚼着。他的喉结一耸一耸的举动有些夸张,他的嘴一张一翕像个老牛嚼着干草。女人看他艰难的样子,掩饰着泪眼婆娑,她用手里的筷子引他往汤碗里转移,他就夹了一片碧绿的油菜叶子,像喝面条一样吸溜到嘴里。他做出再咬一口馒头的努力,可是他的脖子抻着如同一只鹅子,一副要恶心呕吐的样子。他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坐在一旁的女儿说,爸,怎么就放下筷子,你强吃点!女儿说话有些凌厉,像是领导带着批评的口吻 。秋常抬眼望了望女儿俊美的脸庞凹凸有致的身段,他的胸腔子一阵剧痛。为了女儿,他又拿起筷子……最近秋常已经吃不下饭,他勉强吃下去的一点食物也都营养了胸腔子里的那个硬疙瘩。眼下他的眼睛抠搂着浑身瘦得像个刀螂,他做事感到力不从心。他要在还能拿得起刀来的剩余岁月里,杀死那个在他胸腔子里种植西红柿的人。不杀死这个人,秋常死不瞑目。只是随着他饭量的渐次减少体力的 渐次减弱,使得他想用古老办法解决现实问题的心情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秋常咬着牙,把那个杀人的念头也就锁定心中。他费了很大的时日来磨刀,他对那个男人的仇恨不曾因为刀锈的磨去而有所消损,相反他与那个男人的矛盾如同磨砺的刀锋一样变得更加势不两立日益尖锐。霍霍的磨刀声像一列载满羞辱与仇恨的列车轰轰而来。他心头的热念鼓胀了肺腑,一时把深埋在胸腔子里的那颗青西红柿挤进肠胃,变成个粪蛋排出体外,啊!秋常感到十二分地轻松舒畅。
那颗硬疙瘩起源于女人的一次不幸遭遇。秋常知道那时女人正怀着女儿,出事的那天她仿佛有些魔怔,她是让肚子里女儿的小手指引着迤迤逦逦去了生产队的菜园子的。那行西红柿架下小红灯笼似的果实把女人冲撞得几乎晕眩,那西红柿鲜艳得如同微笑的一掬娃娃脸。女人是以怎样的姿态怎样的心情捧起那个娃娃脸的呵?哪里会预料到突然就来了那么一阵乌黑的旋风席卷了她……秋常晓得女人是在结婚后云蒸霞蔚里丰润起来的,这种丰润对任何一个成年男人都有一种撞击般地诱惑。有时秋常也想,女人当时究竟反抗了没有?善良诚实的女人啊,一个偷字足以使你迷失自己!女人来到家,秋常看见她挟回一兜子西红柿。秋常没有责备女人当然也没有安慰她,他拎起铁锨怒气冲冲地找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高大魁梧眼疾手快,话无两句,就劈手夺过铁锨三拳两脚把秋常打翻在地。秋常如同吃了一枚苦苦涩涩的未成熟的青西红柿。
那枚青西红柿蝎子似的趴伏在胸腔子里曾一度休眠,他照样干活,过日子。晴好天气,秋常有些得意收获了也能笑出声来;阴雨天气,也不象得了风湿那样隐隐作疼。只是一见着那个男人不管他是无邪地一脸傻笑,还是一句讥讽的问候,秋常都会清晰地感到胸腔子里的那枚青西红柿地萌动生长。十五年前,在一个喝喜酒的场合无奈相遇,那个男人把一盘西红柿拌白糖高高举起礅在秋常面前,肆无忌惮地笑道:恭请!这是你一家人最爱吃的一盘菜!哈哈!秋常就觉得胸腔子里有些异动。十二年前,女儿哭着要西红柿吃被秋常打了一巴掌。那巴掌打在女儿身上,却疼在他的心上 ,秋常觉得肋叉子如同蝎子蜇了般疼痛。前些日子,女儿告诉他说那个男人看人的眼光有些特别,秋常的脑海里立马影出一道淫亵的目光盯住女儿谋图不轨的情形……登时,秋常胸腔子里的那枚青西红柿突发质变,变成一个硬硬的大疙瘩。与此同时,秋常顿起杀心。
恶心、乏力、疼痛。秋常清醒地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那么不杀死那个男人,自己的女人和女儿将怎样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他一方面设计杀死那个男人,一方面托亲戚朋友给女儿找婆家。他本来打算给独生女儿找倒插门来的,可是自己腿一蹬眼一闭,一个倒插门的女婿怎么能支撑起这个家啊?!于是他不得不改变主意,找个好人家把女儿嫁出去并且把女人也带过去。然而最彻底最完美的还是把那个男人杀死,况且不杀死他心难舒气难平。秋常曾经设计过许多杀人方案,但是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决了。他最终决定选择单刀直入的方法,最简单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最痛快!时间就选在大白天,地点就选在他家里。于是秋常持刀杀气腾腾直奔那个男人家而去。发生在西红柿园子里三拳两脚被打翻在地的事也曾在他脑海里翻腾,使他焦虑。秋常认为那是自己没有下定死心,还他娘的话无两句,一铁锨照脑袋上直接拍过去,说什么狗屁话呢?给这样的败类有什么可说的,讲什么狗屁道理?!还他娘的什么高大魁伟,兔子蹬鹰的故事把所有道理都讲明了。抱定必死的信念,杀无赦。
秋常持刀冲进那个男人的家门,没想到端坐在冲门的八仙桌旁的却是村长。秋常胸腔子里的那个硬疙瘩蓦地鼓破了,怒气盈胸。那个曾经令人仰视的高大挺拔的杨树如今不是已经不屑一顾吗,你村长算什么,你村长多个头啊!秋常把大刀喀嚓剁入八仙桌子,大吼一声:有种的,你滚出来!俗话说,人这玩意儿,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那个男人见秋常疯狂地玩儿命,先自心虚;又见村长镇乎不住,腿就软了。他双膝跪地磕头求饶着从套间里爬出来。秋常今番杀性既起,不见血如何罢休。他抽回大刀,没想到刚才剁八仙桌子剁进了太多的仇恨和愤怒,那刀刃已进入木头深处,一下竟然没能抽出来,但由于用力过猛把八仙桌子带得有些歪斜。八仙桌子上的瓷器就哗啦摔碎一地,那个男人哇呀一声大喊救命连滚带爬夺门而逃。秋常也不言语铁青着脸疯牛一般拖刀紧追不舍,大街上站满了男女老少但哪个敢拦?那个男人围着村庄转了一圈无处藏身,只得又逃回家中。秋常已急红了眼,气喘嘘嘘地也一头扎进门 来,就被村长捉住,下了大刀,按在椅子上说话。村长毕竟是村长,就因为你秋常小觑了那么一会儿就不是村长!
几年后,秋常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养老女婿,村长主持婚礼,那个男人也喝了喜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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