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死的那天中午我们去看她了,那时她正住在河对岸小舅家。躺在小床上的她看上去缩成了一团。母亲小心的将她的腿脚拉伸开来,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已经不认得这个女儿了。我站在床头边,用小毛巾擦拭着外婆的脸和额头,她的头发又白了很多,也掉了很多,原来人老了连头发也是这样的脆弱,一碰就掉。
我用毛巾给她擦手时,她突然抓住了我,唤着我的小名:“元元,你来了,你吃了没?”眼里充满了关爱和不舍。我点点头,“吃过了,外婆,你吃了没?”
“哦,我也吃过了,刚吃过的,小豆包子,很香,你妈也吃了两个,还有一个,给你留的……”她又开始说胡话了,说得很吃力,我只听见出气声却听不到吸气声。妈妈在我身后伤心的抽泣着,父亲和小舅轻轻的摇着头,我们都明白,外婆要死了。
下午准备回家时,我站在外婆床头边,拉起她的手,对她说:“外婆,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哦……”外婆努力的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的呼吸更急促了,己经说不出话来了。我感到她的手正在试着紧紧的拉住我,拉住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她唯一认识的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外婆在丧失记忆后却还认得我,舅舅和妈妈每天伺候着她,她却总是很好奇的问我:“元元,刚才给我端饭的那个男的是谁?还有那个女的,她怎么隔两天就来了,她干什么的?”妈妈说这是因为外婆太爱我了,舍不得我,为我操了太多的心,临了也放心不下我。
我拉起枕巾的一角,擦了擦外婆眼上的泪水。随便安慰了几句就转身走了,出门时我回头看见外婆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的盯着天花板,因为她自己转不了身,也抬不起头,我看见她又在流泪了。我狠心的关上了门,一路狂奔回到了城里。
回城半小时后,小舅打电话来说:“你外婆死了。”我抱着电话哭了。
妈妈说我是很“害人”的。别的小孩出生时都是头先出来的,而我居然是屁股先出来了,痛得妈妈差点昏死过去。我一屁股坐进了红尘,不哭不闹的。父亲怕我是个死婴,提着我的腿朝着我讨厌的屁股狠狠的扇了两下,我放声大哭,奶奶和外婆都笑了。
母亲没有奶水喂我,外婆每星期翻山越岭,从在她们当地供销社工作的外公那里买内部处理的便宜奶粉来。妈妈说那三个月跑下来外婆瘦得着就皮包骨头了!三个月后奶粉突然涨价,我们家买不起了,看我哭得可怜,奶奶心一横用二十五斤白米从村北马秃子家换了一只正下奶的山羊。我每天有羊奶喝了,奶奶却要每天不管刮风下雨,拄着小棍到处放羊。夏天,就是再渴,奶奶也舍不得挤羊奶喝,她总说那东西气味太重。可爸爸却说奶奶年轻是最爱吃的是羊肉泡镆。
我外公是我六岁那年冬天去世的。那时外公退休在家,我们这些小鬼成了他最大的乐趣。他每天带着我们下河捉螃蟹,抓小鱼,还带我们上山拾柴,捡木耳;下午闲着了就教我们画画,写字。每次外公都把我抱起来放在他敦实的大腿上,他粗壮的大手抓着我的小手用铅笔在烟盒纸白净的一面仔细的写下我的名子。外婆就坐在小桌对面,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笑眯眯的看着我们。
有一天我和表哥表弟们坐在一起吃外公头一天带我们抓的小鱼,已经记不得开始是说什么的,后来我和表弟起了争执。表弟说外公死后当外孙的我是不能戴孝的,我不乐意了,摔了筷子呜呜的哭了起来。外公笑着把我抱在怀里说:“好好,乖,不哭了哦,我死了让你外婆给你戴个长孝哦,不哭了!”我抹着眼泪笑了。外婆从屋里出来了,嗔怪的用筷子敲了敲表哥的脑袋:“瓜娃,大清早的,胡说什么哩,好好喝你的鱼汤。”表哥委屈的指着我:“是他们在胡说的,说我爷死了他也要孝戴哩,哼,他又不姓秦的!”外婆生气的说:“还说,快些喝了鱼汤滚蛋。”那天下午的时候妈妈来接我,小表弟给妈妈告状,妈妈狠狠的打了我一下,外公生气了,拉着我,给我怀里塞了三个糖豆。走的时候,妈妈拉着外公说:“天冷了,以后别再下河塘打鱼了,感冒了早点包些药,别拖着!”外公抱着我,把我们送出好远。
第二天一早小表叔来报丧了,“我大姑夫死了!”他哭得很伤心。“你大姑夫是谁呀?”我没看到妈妈已经晕倒在父亲身边了,望着小表叔戴的孝好奇的问。父亲什么也没说,马上进屋推了车子,带上我和妈妈向山里赶。到了才看到,外公躺在堂屋中央,身下有一把稻草,脸上盖着一张草纸,脚下点着一盏油灯。妈妈扑通跪倒在地,放声痛哭,我被吓坏了,躲在外婆的怀里。
外公下葬那天,外婆把我叫到屋子里,从床上的一卷白布上撕下一块包在我的头上。“你外公答应过的,外婆给你戴上,以后要听话,好好学习哦!”我哭着点点头,出去在棺材前给外公磕了响响的一个头。
外婆五年前死的时候已是高寿了,按风俗,我名正言顺的顶了一头长孝,是妈妈帮我戴上的。
外婆去世后,奶奶成了我最担心,最牵挂的人。奶奶多年生活在陕北小叔身边,因为不习惯那种旱原上的生活,身体一直多病。前年小叔死后,我从三原把奶奶接了回来,奶奶看上去很虚弱,我搀扶着她的时候,她的手总是紧紧的抟着我的手,好像生怕我会摔开她自己走开似的,抟得我手生疼。后来爷爷死了,乡下的房子空下了,她说想回乡下住。她每天说,有时夜里竟失眠睡不着,父亲只好答应了。现在,我每周回乡下看她一次,买些菜,或者割几斤肉。可每次奶奶都把我带回去的东西马上给我做来吃,她总说:“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些个,以后回来就不要花钱了,村里什么都有,比城里方便,还便宜!”
奶奶不让我帮她干活,其实也没什么活可干。我们就坐在堂屋里,他一边粘鞋垫,一边和我说话。说这家的小伙娶媳妇了,说那家的姑娘嫁人了,说丫丫又欺负邻居家的大狗了。她总是淡淡的笑着说着,丫丫有时会趴在她的脚边打盹。有时我听着听着也会睡着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是一种刻骨的痛和锥心的悔!我常常后悔那天下午不该狠心的关门离开,我并没有那么多急事要离开的,我可以陪着外婆,可以和她再说说话,除了我,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那样陌生和孤单,可是,我却撇下她一个人,任她孤单无助中伤心的死去!奶奶的话其实是对的,她什么也不缺,就是想和我们多说说话,就想认真的看着我们,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静静的安老,这就是落叶归根吗?外婆曾哭着想要回家的,她哭得那样伤心,因为,她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
是母亲节,我却更多的想起了外婆和奶奶。她们没有给我生命,却给了我宽容和执着的性格。也许我注定都无法回报她们,而她们也从未想过要我的回报,这隔世的恩情,是永远的债!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6-5-20 18:47:1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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