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怀抱是温暖的。可是多年以后，当我想找到那个怀抱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寻找的方向。

——题记

夜，漫长而冰冷。

秦寒淼定定的站在阳台上看着这寒清的夜。在这片空茫的背后，还剩下什么。在自己的灵魂深处，还留下什么。

身上，小安送来了披肩。淼淼，天太冷，回屋睡吧。

寒淼回头，她看见小安紧锁的眉。从何时，他不再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从何时，他不再抓着她的手笑嘻嘻的逗她说，淼淼，你的手好小。从何时，他的眉头紧锁，不再舒展。

就这样慢慢的抬起手，把它放在小安的眉宇之间。想把手变成一块烙铁，就这样轻轻的熨平那伤感的沟壑。可是，自己究竟，能给他什么。

小安抓住寒淼的手，把它放在唇边。淼淼，怎样，才能给你快乐。

快乐。快乐还在吗？

七岁时，快乐定格在奶奶带她走进小院的那一刻。那天，她看见九岁的毅轩拉着宁宁的手站在院子里笑。她看见九岁的小安拿着手枪傻傻的看着她。她看见花白头发的爷爷向她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她看见，所有快乐的人将她包围。

而在那一刻。她就注定什么都不会再拥有。她离开栉比鳞次的楼房，离开了扫房做饭的保姆，离开了芭比娃娃和动漫。她也离开了给她生命的父母。

奶奶告诉她。他们爱淼淼。奶奶也爱。

泪，没有征兆。一下子就从眼眶滑落。

淼淼。小安失声叫道。

秦寒淼转身，同小安向屋内走去。夜，被抛在身后。

她的夜，比雪更冷，比冰更寒。

激情过后的寒淼依旧无法入睡。从何时开始失眠，她已不知。她只知道她是痛的。从身体到内心。而她却想在与小安的激情里继续痛下去。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在漩涡里下沉。不住的沉落。在看不见的命运的边缘，沉落，沉落。小安从未奢求可以得到什么。而自己能给的，也只有这痛苦里短暂的欢愉。

而这，也是彼此之间，最深的痛。

寒淼的耳边又响起阵阵笑声。是十三岁那年吧。毅轩和小安同时收到重点高中的通知书。那个小院里瓜果飘香，笑声不断。奶奶亲自做了一桌好饭来庆祝。苏伯和陈叔交杯换盏的看着两个有出息的儿子。两个阿姨忙着倒茶、夹菜。四个孩子吃得不亦乐乎。不知谁说了一句。两个丫头也会有出息的。到时候，我们这个小院里，会出四个大学生。

爽朗的笑声就在小院的上空回荡。

清晰的笑声响在耳畔。如今，欢笑的那些人，在哪里。

毅轩，那个痛彻骨髓的名字。宁宁，那个飘渺如烟的呼唤。

起身，披衣。打开电视，静音。冲一杯咖啡，点一支烟。在烟雾缭绕里看他们在无声的演绎着生活。

她的一切，又是怎样的，在脑海中无声的切换。

十五岁。小院接到拆迁的通知。爷爷拿着蒲扇，一圈圈的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南墙根下，那几棵葡萄已粗壮葱茏，苏伯和陈叔家的车子还整齐的放在那儿。四合院模样的小院，台阶上，煤球、拖把、废旧的物什还是老样子的摆放着。爷爷的目光再次看着手中的这张纸。城市改造，要他们搬出这个小院，可以在钢铁林立的楼房建起后，回迁。

苏伯和陈叔在小院里租住了十年了。十年的情义，比父子似乎还要近了。苏伯的孩子，苏毅轩。陈叔的儿女，陈俊安和陈俊宁。可爱的孩子们是他看着长大的。而那个出了国的儿子，除了这个乖巧的孙女，还给过他什么。

爷爷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寒淼听见奶奶的喊声，当小院里一下子乱了起来。真的，就没再把爷爷吵醒。他睡的太沉了。不愿离开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不愿离开这个比儿子给他的家更充满了温情的地方。他选择了安睡。睡在自己的小院里，不用再，回迁。

从模糊的记忆里，就走出了那个她该叫爸爸的人。

他开着车来到这个小院。走进屋里，冲着爷爷的遗像跪下时，奶奶扬起了她的手。

那清脆的一声响，打在哪里了。是爸爸的脸上，还是在奶奶的心上。

寒淼的眼里，看不清他的面容。

来了，走了。走了，还会再来吗？

三个月后，奶奶就站在寒淼的床前。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被岁月刻出了痕迹。奶奶老了，她很累，一个人很孤独。可是，她却不说。这一次，她怎么会这样说呢。

淼淼。奶奶累了，想休息了。记得，奶奶希望你幸福。爷爷和奶奶永远都疼你。要照顾好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才能疼自己。

为什么奶奶也要走呢。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冷。冷得让寒淼打了个激伶伶的冷颤。

寒淼摸到了奶奶冰凉的手。她爬起来跑到毅轩的门前，拚命的砸门。看到毅轩惊慌的脸。她说，毅轩哥哥，奶奶，睡着了。

说完，她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睁开眼时，秦寒淼躺在小安的怀里。

淼淼，你又做噩梦了。天亮了，起来出去走走吧。今天，还要不要开会。

秦寒淼起身，去浴室里冲走了一身的冷汗。她来到镜子面前看自己娇好的，冷漠的脸。弯眉明眸，红唇皓齿。然而，就是这样一张冰冷的脸，无一丝温情。

她看见自己身后，镜子里的小安在收拾着行李。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了摄影记者。一次次的远离，一次次的回归。他的牵挂与眷恋，真的可以挽留下什么吗。

淼淼，照顾好自己。温润的，体贴的唇。干净的，阳光的气息。再一次吻别。小安，想用那份柔情让寒淼停靠。哪怕一时，也好。

选择停靠，是种奢侈吧。选择远离，是种逃避吗。

寒淼没有开车。她坐在公共汽车上，看路旁的各色广告招牌吸引着人们的物欲。路边的人潮，向不同方向涌动。有目的的，没有目的的，都不肯停歇。而寻找的结果，对于自己究竟有何意义。

蜀荘。看到那个饭店的名字。那里的人，换了多少了，只是这个名字不曾换掉。她的心又忽的飘远。

在这里，她看见了离开自己八年的父母。他们在八年后，第一次一起来看她。为了什么呢。为了怎么解决这个他们创造的难题吗。她现在已无所依靠了是吗。爷爷和奶奶，就这么真切的离开了她。走了，不再回来。

而你们，回来干什么。来看我的失落和伤怀。还是来，安慰你们自己，不能安宁的心。寒淼笑了。眼神里是那刺骨的冷漠。那笑意，显然刺痛了坐在对面的人。

她的母亲。一身洁净的职业装。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可以从她的面容里看到一种高贵的美。还有一种感觉，就是她的傲气。如果不是这样，她何以离开那个曾经的家。

她的美丽，毫无疑问的都继承给了眼前的这个孩子。可能，她给她的，只有这些。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寒淼不想知道原因。当她看着奶奶被那辆车拉走，她就知道。奶奶最后的那句话的意思，意味着什么。

我从不需要。她打破了这种沉默。没有需要你们给我生命，就没有需要你们去承担。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那个男人。可以看出内心的无奈和不忍。也可以看出他的另一种冷漠。同样，寒淼不需要知道那种冷漠是对她，还是对那个女人。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那份冷漠又继承给了她。

如此，她的拒绝，像一块无法摧毁的冰。

好吧。她听见她的母亲，那个高贵而傲美的女人对她说。寒淼，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需要，打电话给我。

她的手把那张纸片轻轻的推了过来。

寒淼。那个父亲对她说。我把房子的钥匙给你。拆迁后，你就可以搬到那里了。如果你想做什么，打电话给我。

又是一张，代表身份的纸片。

寒淼拿起这两张纸。看着上面的职务和称谓。他们都已不在这个城市里了。显赫的地位让她再次冷笑。

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一股蓝色的火苗升起。把所有的一切都随烟纷飞。她需要的，也许这种方式最好。

然后，她拿起那串钥匙。站起身。

我不能让奶奶和爷爷，没有地方放遗像。说完，她向门外走去。

淼淼。身后传来那个轻柔的声音。

我们会把钱定期存在你的帐户上。

她停下，又绝然的离开。

这是他们这些年来，能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不久以后，那个小院，在一片轰鸣声中。塌坍。

流利的美式英语。微笑，周旋。一切都真实有效。这是工作，也是生存的手段。

在回家的路上，她拿着装着签证的提包，看着这个城市。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

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冲着她笑。纯洁而无邪。那是真正的，属于一个孩子的笑。

宁宁也曾经这样的笑。孩子时的她总是笑着，拉着毅轩的手说，小轩哥哥，带我玩一次吧，最后一次好吗。

最后一次。在她们同时收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晚上。四个人去庆祝。从ktv的房间里，宁宁坚持说她心情好得不得了。她拉着毅轩的手说，小轩哥哥，你带我出去玩一次吧，最后一次好吗。

寒淼听见了这句话，突然就想起这么多年，宁宁就是这样的要求着毅轩牵着她的手。而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藏在了这句话后面。那双手，就会这样一直的牵下去，而那个充满幸福的人，永远不会是她。

她半真半假的说了一句，什么时候，你才是最后一次呢。

一句谶语。就这样的说得如此的轻松。

她突然觉得胸闷。对着兴高采烈的小安说。陈俊安，让你闹得我难受。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出楼门，就是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转过这个弯，是一座桥，在桥面上可以看见湖面灯火倒映的美景。小安在刚要转弯时想去抓住寒淼的手，再逗她说，淼淼，你的手好小。

但当他刚要抓住寒淼的手时，他听见她的惊呼，宁宁——

他抬头向寒淼看去的地方望去。他看见宁宁就像一只在毅轩的肩上歇息的鸟，一下子就飞了出去。

他和寒淼拚命的向那里跑去。那辆出租车里的司机被小安拽下来时还醉意惺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下桥后想加速时，就错把油门踩成了刹车。而身后骑着摩托车的毅轩来不及躲，竟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车尾。宁宁就在毅轩的身后，如同一只鸟，飞了出去。

毅轩不顾自己的痛，他跑到宁宁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宁宁的头在下坠时重重的撞在马路上。血，就一点点的从后脑流了出来。

毅轩用手托着她的头。血，就这样的流过他的手。

宁宁，你醒醒。宁宁。寒淼看见毅轩的惊惶失措，她看见宁宁紧闭的双眼。她听见毅轩叫着陈俊宁的名字。宁宁没有睁开眼。

小安——

寒淼被毅轩的愤怒吓到。她看见毅轩因为心痛而变形的脸。

打电话，叫车，小安——快——

宁宁，宁宁。你醒醒。毅轩一直在喊。他的呼唤，从内心深处而来。他的爱怜，从灵魂深处而来。

宁宁慢慢的睁开眼。小轩哥哥，这真是最后一次吗。不，不会，宁宁，你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医院。小轩哥哥，我冷。

他把她抱在怀里，深深的抱在怀里。直到救护车呼啸而来，他都不曾放手。

宁宁离开他的身体时，脸上还挂着那充满爱意的笑。

寒淼下了公共汽车。立刻被火热的太阳热能包围。

她又想起第一次把自己交给毅轩时的，热的痛楚。

毅轩无法摆脱自责。他喝酒买醉，他歇斯底里的痛哭。没有人能让他平静下来。他不止一次的哭喊着，宁宁，小轩哥哥一直在等你长大，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宁宁无法知道了。可是寒淼却是这样真实的在听他的哭喊。她看着从七岁就认识的这个人到如今头一次的愤怒，头一次的疯狂。他不再是那个面带微笑，不会发脾气的毅轩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温柔，安宁的毅轩了。宁宁走了，带走了他的一切。

那夜，毅轩喝醉。寒淼把他带到自己的住处。她的手轻轻的抚摸着那张沉睡中的脸。干净的，一直是充满了温柔的脸。那酣睡的梦里，是谁的身影。

毅轩翻了一下身，他的眉宇间，满是痛楚。那份痛，又是为了谁。

秦寒淼去浴室里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也在冲洗着自己的思绪。她看着浴巾包裹下，楚楚动人的自己。

有些东西，自己是不是永远都无法拥有。

即使，有些人已经不在，有些事情也永远无法改变。

而自己，究竟能给他什么。

她站在床前。慢慢的褪去自己薄纱的睡衣。就这样的躺在毅轩的身边。

迷离的吻。迷离的热度。迷离的酒精，带给身体迷离的沉醉。她想在这种迷离中不再醒来。她想在他的怀抱里迷离下去。她希望他不会清醒。她希望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当那伴随着热度的痛楚向她袭来。当他进入她身体时的那声低呼。当她真切的听清那个名字。她的泪，是因为痛在哪里而落。

和着血的泪，像具有强烈腐蚀的液体，浇注在她心头娇艳的花朵上。把艳红的花瓣和翠绿的青叶烧黑。没有生还的余地。

醒来时，毅轩失踪。像烟雾一样，飘渺散去。那张纸，是对她的愧疚，是对她的一个结果。

淼淼。对不起。原谅我。

从来都不需要对任何人要一个责任。从来都是在这种愧疚中保留着自己的位置。

她，还有一个位置吗。

小安来到这所房子。他把晕睡着发烫的寒淼带到医院。在他抱起她时，他看见床上的那如桃花一样灿烂的血迹开放在雪白的床单上。

五年的相守。小安没有快乐过。而自己的心还游离在哪里。远方是她停歇的彼岸吗。　

在机场的一个角落里坐定。等待一切的结束和一切的开始。

前方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陌生的，是否可以不再有记忆。

她注定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她注定是一些人生命中的过客。

她打开手机。

有一个怀抱是温暖的。可是多年以后，当我想找到那个怀抱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寻找的方向。

小安，对不起。

轻轻一按。蓝色的屏幕上显示着，发送成功。

飞机腾空而起。一片夜色，被寒淼抛在身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