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独坐寝室里在素净的白炽灯之下缓缓翻开《宋词选》无意间竟就看到姜白石的清词丽句,对于这位宋代的词人,我还不是十分了解,他的词作,在此之前我也就只读了他那首著名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并且知道他精通音律,其实就是不知道这些,而只要一读他的词,我们仍是可以感觉到他对于音调的敏感的,但是,现在我的兴趣并不在他的人及其词作上,我只是觉得“旧时月色”这几个字颇有深味,并且董桥的一部散文集就是以它命名的,故就援引过来,作为我这篇杂感文字的题目了。
(二)
对于旧时月色的眷恋与忆味好像是许多中国传统文人的普遍心理。“一钩明月,素淡清辉。独立庭院,梧桐秋月。”这种孤清凄恻的情景也是宋词常常描绘及之的意象,姜白石的词作中就充溢着这种淡淡的月色与清清的哀愁。(这是朱以撒先生的发现)
有一位作家曾批评中国的文学缺少悲剧意识。鲁迅也批评中国人不敢直面现实人生而用的“瞒和骗”,由这“瞒和骗”又产生“瞒和骗的文艺”出来。他们都认为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作品,中国的文人写文章时老是喜欢团圆的结局,有时现实人生实在太残酷了无法可想时,他们就求助于神仙,致使许多原来是悲剧的东西最后都以光明的团圆煞尾。
但是许多人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说中国是有悲剧的,你能说《窦娥冤》不是悲剧吗?我的一位朋友并且说在古诗词里就有很多悲剧。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素来被我认为是表现一种粗旷雄浑的意境的诗句在我的一位朋友读来,他说竟能感觉到很强的悲剧意味。
他的这种理解很新颖,有点反潮流的味道,表面看来似是为了引人注意而故作的惊人之语,但是,我试着从他的角度去体味和理解,竟然真的能感受到一种旷世的苍凉之感!
而其实在古诗词中表现这种情感的作品是很多的,宋词中的许多名家,他们的词作中都或多或少能让人感受到这种意味。
但是,这种意味很显然的是有别于悲剧的意味的,如果硬要说这就是中国文人的悲剧意识,那么这也只能说是一种中国式的悲剧,因为它与西方的悲剧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造成这种差别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想,它不但与东西方人思维的差异有关,还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风俗习惯、社会环境等诸多方面的原因。
我们知道,中国文学的很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他的隐蔽性、暗示性和象征性。我们的作家通常的情况下是不会把心中的情感直白地表露出来的,我们的文学存在着很普遍的一种表达方法或者说是审美趋向——含蓄。要说的话不把它一股脑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倾诉出来,而是迂回曲折,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往往是话只说出了一半而剩下另一半要靠读者自己去猜测去补充,意无穷而言已尽。而我们却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一个人对众说话,如果他不借助身体语言而又不想把他的意思说尽或明白的说出来,那么他要怎么做呢?
在诗歌中,我们有许多手法——借物抒情、托物言志、融情于景,借景抒情。就是说,在诗歌中抒情的通常做法是借写景来完成的,“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是通过对景物的细致描绘来寄寓自己的情感的,故王国维才说“物皆著我之色”、“一切景语皆情语”。
这是我们许多人都知道的,而我现在要思考的是,一种审美习惯一种写作方法,它的形成难道会是没有原因的吗?很显然,我们诗歌中追求的这种含蓄其实与严重的封建统治有密切的关系。
在古代中国,一个人是没有话语权的,残酷的暴力统治,比罐头禁锢得还严密的思想,监狱般的自由,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只能成为众人,而不能成为他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有自己的生命,因此,他们发出的也不是自己的声音。
在这样压迫严密的环境下,一个人如果想表达自己的情感,一个人如果想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他选择的方式必然不是坦白而是曲达,说话不会把话说得很清楚明白,而是晦涩含蓄的。
有人会说,欧洲也经历过封建统治的时期,为什么他们仍出了许多“爱自由甚于爱自己生命”的战士?答案是中国的封建统治尤其黑暗尤其残酷。鲁迅曾经这么说过“中国的监狱比外国的尤其难坐。”我们中国的统治者对于毁灭人的肉体和折磨人的肉体好像都有一种普遍鉴赏的热情和方法而丝毫不觉得那是多么残酷的一种行为。
为了保全自己,于是我们的文学、艺术、哲学等等都共同选择了含蓄。
现在颇有一些作家对我国古代的哲学家表示遗憾,说是他们的思想很少有成理论成系统的,都是只言片语,微言大意。我想,这倒不是由于我们的哲学家天生缺乏建构逻辑世界的能力,而是现实根本就不允许这样,能有只言片语流传下来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表现的不自由,说话的不方便,我想这就是中国产生不了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作品的原因之一,还有就是与中国文人独特的心理体验也有一定的关系,我想。
传统的中国文人好像骨子里都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自伤情绪,这表现在诗歌中就是意境特别的忧郁、凄恻和孤冷。但是中国文人的孤独多的只是个人的孤独,中国文人的痛苦多的也只是个人的痛苦。这样自囿于狭小的自我天地之中,眼光难免就会变得短视起来,也就很难看到时代的洪流,故也就殊少激烈蹈进的战士了。因为个人的痛苦没能与时代人民的痛苦联系起来,个人的痛苦也就变得虚幻飘渺而且微不足道起来,也因此就更容易产生悲观厌世的情绪,这表现在文学中就是“僵尸的文学”,这是鲁迅先生的发现,他说中国的文学,读之只是教人沉静下去,沉静下去,于是没有喜怒,没有要求,没有斗争,一切只是沉静下去。中国的文学即使乐观也是僵尸的乐观。所以他才劝中国的青年少或——甚至不读中国的书而只读外国的书。
这种只看到自己的痛苦的文学在本质上诉诸给读者的也只是情绪的共鸣而已,他缺乏使人思考的品质,而外国的文学他能把个人的情绪从情感的体验转化为理性的思考,所以他的意义便从个人的狭小天地中脱离出来而具有普遍的人类意义,故这种思考越深越痛苦,它的震撼力也便越大,我们中国没有悲剧,或者有也没有什么力量,这也是一个原因。
旧时月色,这淡淡的清辉中凝聚着回望者浓浓的哀愁和苍凉寂寥的孤独身影;旧时月色,是个人生命的自我审视和自我伤悼,它缺乏一种太阳光的热度;旧时月色,也是中国文人为自己的精神建造的一个脆弱的避难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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