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父母,我常常对人说,我和父亲的感情要好一些。
部队转业时,给了他两个地方选择,一个是江西九江,一个是湖北黄冈,他选择了这里,他对我们说,黄冈好啊,有大江,有大船。当全家风尘仆仆的奔向这里,姐姐失望的哭了。而我还小,才八岁。
父亲分配到机关当干部,工作繁忙。儿时的印象中,父亲总是迈着军人的步伐来去匆匆,家里吃饭也会有客登门谈工作,而父亲连饭也顾不上吃。
父亲是个老布尔什维克,是毛主[xi]时代忠实的拥护者。受他的影响,我也特喜欢那个年代的领袖,凡跟那个年代有关的历史人物的沉浮传奇,有奇书必跟父亲共赏。
从小父亲就开始给我订《读者文摘》,一直订到我结婚。结婚的时候,我最先搬进新房的就是一大箱的书,那一本本的《读者文摘》证明着父亲对我的爱和关怀,而女儿回报给他的是参加工作后每月必买的《家庭医生》。
我周围的年轻人从小受家庭的影响,父母说脏话,他们也学着语言粗鲁起来,好好的女孩儿开口闭口就是“老子”。我从不说一句脏话,这个好习惯是父亲给我的,他教会我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
父亲给了我很多。
人常说女儿随父,我的长相就酷似父亲,一样的脸型,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肩膀,还有和父亲同样的生肖。我的固执的个性也和父亲如出一辙,也许因为这些相似,三个儿女中父亲才最疼我的吧。
我的手掌历来有夏季脱皮的习惯,每当脱皮,手掌裸露出的鲜肉就会因接触物体而生疼。在这个时候,总是父亲用他颤颤巍巍的手帮我洗头。而从读书到上班,每个清晨,又是父亲到床前来唤我。父亲的爱体现在日常小事里,细节动作里。
可我,又为父亲做了什么?
那一天,父亲单位派人到学校将我接到医院。我看见母亲在恸哭,我看见我的父亲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怎么推怎么叫都没有回应。我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看着忙进忙进的人,什么表情也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什么叫生离,我没有掉下一滴泪。
七天以后,父亲才醒过来,母亲喜极,而我仍是呆呆的,好像心内空空,无悲无喜。中风的父亲是在途中猝然倒下去的,若不是好心人及时救助,我又哪有今天有父相伴的福?我和母亲深深感谢那个陌生的救助人,每年过年就会去给那人拜年,说一声谢谢。
醒过来的父亲虽然逃脱了死神的魔掌,却摆脱不了这一场劫难的后果。他的手脚丧失了知觉,不能动,也不知道疼痛。他口角歪斜,不会说话,只能用他的眼神来告诉我们他需要什么。此后他用他的下半生所有的时间去做正常的恢复。直到今天,他终于可以跛着脚走路,可以两只手动,可以和我聊天。可有谁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又有谁体会,他像坐牢一样在这个房子里困了二十年?
我同情父亲的命运,我为父亲的人生感到遗憾,我更为自己年少时的无知给父亲造成的伤害愧疚,这种愧疚将伴随着我一辈子。
母亲曾指着我唾骂,哥哥姐姐也怪我,父亲的病发是因为我。
是的,是因为我。
那时在父母严苛刻板寄予厚望的教育下,我每日置身在沉重如山的题海里,对学习感到厌倦,对考试感到恐惧,我讨厌为了考大学才读书的生活,这种生活让我感到忧愁夫人在我的身边,不时用她灰色的翅膀来碰触我。外表温顺内心却充满叛逆的我,做出一个让人惊骇的举动,离家出走。
为了寻找我,父亲那两天血压骤然升高,而母亲一看到街上的流浪儿就会哭,他们担心我这个从小就习惯依赖着人没受过一点苦的女儿,是不是也和这小乞丐一样饥寒难耐,在风中,在夜里,像片树叶颤抖?
当找到了我,他们小心翼翼的待我,而我,不言不语的沉默。直到有一天我醒来看见父亲坐在床头俯身看我,我转过头去,不敢看他,听见父亲在背后低声的说:“你不愿意叫爸爸吗?你回来一直都没和爸爸说话,是不是不要爸爸了?”在他亲切的话语里,我得到了抚慰,心里一松,把脸贴在他的大手,把委屈和害怕都溶化在这片慈爱里。从此,他再也没有在学习上给我压力,给我负担,他给回我原有的天真,原有的快乐。
而我做为父亲最爱的女儿,在他与死神搏斗的时候,我却呆呆的没有流眼泪,难道,我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
在那个冬夜的火盆边,父亲洗完脚后在火上烘脚,不小心燃着了火,火苗扑扑的烧着他的双脚,他惊慌失措,我也惊慌失措,是母亲果断勇敢的行动,迅速扑灭了这些火。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突发事件里,总是显得那么的茫然,那么的不知所措?我口口声声说爱着父亲啊,其实,只是个爱的考验里的胆小鬼。
我的惭愧,我的自责,父亲是不知道的,他以为我感情冷漠,我却知道自己内心最为不舍的所在。因为,每当在孤单的时候,想到父亲终有一天要撇下我离去,我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音容和笑面,我将永远的失去他,我就会泪如泉涌夺眶而出。梦里,放声大哭,醒来,被湿枕凉。那悲哀,止也止不住的梦里的哀呀,空洞,没有止境的荒凉。
谁说我不在乎?
谁说我没有感受?
这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啊,是父亲。
在我的内心,我无数次卑微的低下头来,无数次的请求,请求父亲原谅我。
小时候,父亲常牵着我的手过马路,那时他常问我一句话:“你长大了,还会不会牵着爸爸的手在街上走?”我总是快速而肯定的回答:“会!”他笑着说:“到那时,你会嫌丑,不愿牵着爸爸的手走了。”我总是摇着头一迭声的撒娇:“会!会!会!”
然而长大了,牵他的手只牵到了十五岁。
然后,他便待在房子里哪也去不了。
我没有机会再牵老父的手向他证明女儿的承诺。
如今言犹在耳,我时常会想起和父亲牵手在街上行走的画面,想起那让人感伤的对话。
这世上造化弄人,有很多人失去了父母,怀念和追悔,所幸我还能许女儿愿,此情无须问苍天。
亲爱的爸爸,什么时候我才能不背着你的背影,把我隐晦的爱和真心的忏悔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诉说个明明白白?
女儿的每一笔里都蘸着真情流露的泪水。
我是爱你的,爸爸,永远永远。我不会让你带着遗憾走。
本文已被编辑[萧月月]于2006-5-20 11:55:0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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