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不才的几个中篇报告文学见刊后，名字就被原省作协副主[xi]、省民盟副主任赵老记住。来函调我到省里办报，一份新创刊的国家级报刊。先去呆了一个礼拜，兴冲冲回来办调动手续。就给处长汇报。老处长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好事啊。公家的事干不完，但个人的生命有限，有出息的人只有到有出息的地方才会更有出息，更有前途。一席话说得我心花怒放。

但是——处长说了一个“但是”。处长说，单位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这里更适合你的发展，当记者，跑龙套，耍笔杆子，毕竟是年轻人的事，你老了怎么办？在机关总能混个一官半职吧！我是真心为你着想呢。处长在“但是”后面还说了好多动听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因个人的前程问题，给领导专题汇报，又遭遇了谢绝。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但是”的威力。那不抵于正在电影院看喜剧大片的我突然遇到了八级地震的来临，也不亚于和风日丽的春天突遇大雪的欺凌。心温随即降到了冰点以下。自那以后，我的冷静战胜了狂热。我也知道了，无论领导前面说什么，都无关紧要，紧要的“但是”以后。前面说得越好听越诚恳，“但是”后面的内容就越可怕。

“但是”以后，我的调动就基本告吹了。

当时，省里还在催，说先来上班就成，手续由组织办，并给我限了时间，半月内必须报到上班，否则就另调他人。我就再次找处长。处长说，他确实不想阻拦我，但是，眼下单位事情正忙，基层的好多问题更需要我去协同处理。等等。第二天，正是大雪纷飞，我像豹子头林冲，被打发到县上，帮助县里调查处理五百多超生干部的违纪问题，那件谁也不愿干的惹人差事。更多的时候，我是在那个县的一个乡上呆着。这一下去，就是一个多月。

两次“但是”以后，我去省城的梦就彻底破灭了。

经历的“但是”多了，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那含而不露、含情脉脉、含蓄隽永的“但是”前奏曲，真有含苞欲放的韵味，终了，却是含饴弄孙的可悲。也深深体会到了政治嘴巴的艺术精髓和政治嘴巴者的苦口婆心。还体会到了社会主义人事制度的优越性。

因为大家都是吃皇粮的干部，只不过职务不同罢了。要报复一个人，利用一个人，就不能像资本家打发打工仔、招聘女秘书样方便。就需要苦口婆心做政治嘴巴工作，就要在“但是”的前面多说些好话，把你一切的优点和长处和盘端出，然后放出“但是”后面的冷箭。这就说明领导是从大局出发的，出于公心的，也是无奈的，而不是个人恩怨，挟公泄私，打击报复。如果你仅仅理解到这个层面，你得感谢领导。你看看那些胸无点墨，一年不干一件事的干部，虽然工资照发，奖金照拿，但能提拨重用嘛。领导对你这么了若指掌，这么信任，这么重用，还怕前途不光明。

后来，我又学到了好多“但是”的妙用。一个领导如果占着位子不肯下来，上面又要他从单位里物色一个接班人，提拨一个干部，他又不愿意提拨，理由总是很充足，杀手锏就是“但是”。说某人贤能，但是过了四十五；某人年富力强，但是夫妻感情不和；某人是才干，但是不靠拢组织，离心离德；某人开拓进取，创新能力极强，但是刚愎自用，做事不稳；某人一团和气，协调能力极好，但是老好人思想严重。总之是，一个单位的干部，“但是”前，都是英才，“但是”后，江东无人。我的那位处长就是，单位四个科级职位，空缺了五年，一个都不提拨。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我被安排在一个科级职位上代管了五年，才戴了帽子。一个领导在一个地方或单位主政三年五载，十年八载，竟然敢说一方水土是不毛之地，这种官僚，不是卑鄙无耻的政客，便是昏庸无道的小人。

同样，如果领导突然表扬一个干部，这个干部就该提心掉胆了。表扬越历害，就越要担惊受怕，高处不胜寒啊。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为“但是”垫底，表扬越多，但是后面的内容就越可怕。一个小伙子突然被领导称之为最优秀最通情达理最坚持原则最秉公办事最事实求是最敢与腐败现象作斗争最敢挑重担最不怕困难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时，小伙子的处境可就微妙了。但是，偏僻落后的乡镇更需要这样的好同志去锻炼；难以处理的民事纠纷更需要这样的好同志去处理；发展经济更需要这样的好同志去领办村办企业。你从此就可能被发放到一个只有犯了错误才配去的地方。

还有一种无声的“但是”。这是一种只有行动，没有语言的但是。去外地借考察学习的机会游山玩水，原本这样的机会，打八杆子也挨不到你，但机会确实降到了你的头上；领导说你多年没出去了，照顾你出去一下，见识一下，更有利于今后的发展。但是，当年兴冲冲回来的时候，你发现单位里有了什么变化。原本属于你的那职位没了，职称没了，编制没了，或是他们已经花大钱干了一件你眼里认为不能干的事情。你这才恍然大悟，天窗里没有白掉的苜蓿，更没有免费的午餐。领导让你出去，是嫌你碍手呢，碍脚呢，碍事呢，是嫌你在家，那个职位，那个职称，那个编制就无法给他想给的人。

当然，官们的“但是”也有好的。当一个人犯了错误，且是替官们受过时，这个同志就很可爱，官们就要在上司面前说好话，这个同志的错误是严重的，缺点是明显的，但是，这个同志的主流是好的，本质是好的，有不成熟的一面，也有敢干敢创敢于承认错误的一面。这个同志的前途说不定就非常光明了。

所以，在官话面前，君子怕但是，小人盼但是；能人怕但是，庸才盼但是。君子怕但是，是因为从此后他就当不了君子；小人盼但是，是因为从此后他就成不了小人；能人怕但是，是从此后他就成了庸人；庸人盼但是，是从此后他就成了能人。中国的人才中，一大批有个性的，有作为的，有能力的，有潜力的人才，就被“但是”这块磨刀石逐渐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一群前怕狼后怕虎，不敢超前又不敢落后，只会唯唯诺诺干事的庸才和奴才。

本文已被编辑[洗却铅华]于2006-5-19　8:30:0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