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眨眼的时候,想起了生我的村庄。
这种心境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决不像农人挤老牛的奶,没奶了还要使劲挤。如果说文字是仓颉的一个结,那么,村庄就是我解不开的一个结,它和我生命的流程紧密相连,我的来世,我的成长,我的疼痛,我的苦难,我的挣扎,都与村庄密不可分。我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了整整一十六年。我身上的每一根脱落的毛发,都是村庄里正在干枯的一棵草,一棵树。我的每一声叹息,都是飘荡在村庄上空的鹤唳风声。
我总想解开这个结,回归我心灵的村庄。我曾问过村庄里好多的老人,这个庄子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人的,何时有了鸡鸣狗叫的,何时有了夫唱妇随。村庄的土地上,第一个脚印是谁踩下的,是霍去病打马西去的马蹄,还是从山西大槐树迁徒而来的官犯。村庄的第一轮炊烟,是从谁家的烟窗里冒出来的。所有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老人能说得出来,更不可能说得清楚。再问,都是一脸的茫然。记忆力最好的老人能说四代,说到太爷以上,谁也说不出祖太爷的名字叫什么了。往下,加上他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村庄能说清楚的历史只有上下八代。再问村庄里最小的孩子和年轻人,你的太爷叫什么名字,回答我的都是搓头之后的一脸嘻皮相。老人望望后生,暗自神伤,他们连我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人生的悲凉之感顿上心头。人是什么,人只不是一溜土块码儿,一块土块一倒,前面的土块码儿就呼啦啦全倒了。人过四代,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这才悲哀地意识到,生我的村庄是个无名的村庄,卑微的村庄。我从小就跟着大人上坟,爷爷的坟上去,太爷的坟上去,太爷以上的坟有二十多座,但没有一个人能说明坟里埋的是何人。人们只能顺着丧葬的习俗与规矩,数数坟滩里已经埋了六代了,这一代弟兄几个,那一代弟兄几个,中间空着几个位子,但不知道是逃荒在外饿死了,还是死于兵荒马乱的战场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死在外面了,永远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村庄。人的记忆远没有这些土堆儿恒久。一个空位昭示了一种信息,一颗人脑却记不了多少时空的隧道。六代就成了我们的遥远,就成了我们的根。村庄就这样忘记着它的历史,陌生着它的古人,接纳着来世的孩童。
但我固执地相信,这个村庄,比老人们的记忆要古老得多,久远得多。这个无名的村庄发生过两件事情,但人们根本没有在意。一件是村庄前山坡下的那块旱滩,村子的人一直把它叫旱台。山沟从旱台的中间穿过,深深地如地震后的裂缝,那是经年的洪水冲涮的。童年的我很清楚地记得,一场山洪过后,崖(读ai)头上露出了一些古墓。墓里露出来了一些寸许宽尺几长的木片,从崖壁上掉下来,多的被洪水冲走,少量的落在了河滩。木片上面有字。老百姓不知道那是啥球玩艺,童年的我也不知道那是啥球玩艺,但墓里出来的东西,谁都不敢拿回家当柴烧,就拾掇到一块,点一把火,在河滩上烧了。直到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地区博物馆,才知道了童年时农人们烧了的东西,不是啥球玩艺,而是驰名世界的汉简。离村庄四十里地的古城滩,就成了甘肃有名的汉墓群,那儿出了大批汉简,出过汉朝的王杖,出过汉朝的医书。从此,我认定村庄前的旱台应该叫“汉台”的。说明汉朝的时候,村庄就有先民居住了,而非陕西大槐树下迁来的。村庄古老的另一个证据,是至今还矗立在村西头的一土墩子,叫“暗门墩”。是明长城伸往古浪峡到乌鞘岭时遗留的唯一一个峰火台。抛开汉简不表,村庄在明朝就有人了。
我只所以唠叨这些,是想搞清我从哪里来?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深奥的问题。村庄里没出过名人,历史上连县街里当过差的也没有,就没有人记录它的历史。不像孔子世家,一人有了名,姓孔的就都跟着沾光了,直到现要排行井然有序。我居住过的村庄,远古的已经无法打捞。那个洪水冲出的古墓,那些汉简,那个墩子,并不能给村庄增添多少辉煌,也不能给我的头顶照上多么耀眼的光环,只能说明时间的久远,仅此而矣。我的要求简洁而单纯。就因为我曾经居住在这里,它是我的出生地;更早的时光里,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如果不是偶然地考了学,走出了村庄,我注定会在这里住到终老。我唠叨村庄,更是因为它的纯朴平和、孤单寂静与我的性格实在一致,在这世上简直找不到第二处。村庄是我性格的由来。城市的灯红酒绿与浮燥喧哗,改变不了我的性格。我在城市居住了二十五年,而且是成人懂事的二十五年,按理,城市的钢筋水泥应该击夸乡村的土块圪垃,应该磨碎我在乡村居住过的十六年的记忆。但在我的灵魂深处,正如石头不是水的对手一样,钢筋最终让位于乡土。尽管在我走出去又走回来的感觉是这里确实太小了,也太土了。但当我再度看到那些熟悉的草草木木,我心里的宁静又渐渐地回来了。乡村永远不会在我的心里退去了。
这村庄的面积不大,结构更不复杂。但对于童年时的我,仍然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世界。它突出了自己的平淡和完整。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无论在这里住过多久,都肯定会记得它曾经的模样。譬如它的土墙是那么矮小,畅开的门院竟能藏住那么多的隐秘和传奇。它的沟壑那样纵深,坟茔那样阴森,从时光里流淌出来的气息和眼神却如山泉那样的平静与清纯。城市的防盗门锁不住家庭的安全和隐秘,平坦的马路、整齐的街巷里却时时潜伏着危机与可怕。这样的对比,更是我对乡村的日子怀念不己。那里最古老的树是站立村南头的三棵老沙枣树。等沙枣羞答答红了脸的时候,胆大的娃娃可以爬上树梢,而我只能胆战心惊地扔石子,然后急急地拾几颗沙枣,如惊飞的小鹿迅速跑开,生怕那树主人出得门来,打我的屁股。
在我别离的时光里,村庄也在慢慢地朝外走着,吸收着外面的养份和空气,大多数人家的生活都在发生着变化。这从一些从村庄里消失的语言与语汇上可以着到。比如磨道、饲养场、窑洞、忠于台、夯、煤油灯、布篮、兰花布、娶亲的枣红马等等,早已从村庄消失,村庄里相继老去的人和长大了的人,也都慢慢地从我的往事里滑脱了。近两年来,我经常遭遇这样的尴尬:当我们目光对视时,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媳妇,谁家的孩子。我眼里的虚空在这里开始让人误解,她们慢慢转过头去,议论这个突然闯进村庄的男人,究竟有什么企图。有时我还会遇到两小无猜的邻家妹妹,一个小学时的同学,她已经老了许多,至少比城里同龄的媳妇要苍老十多岁,她见了我竟也是那种漠然的神情,唯有她快要当奶奶的表情又比我富有了许多。不论怎样,那无声岁月,早已把她的青春悄悄地吞噬掉了,也把我们的童年吞噬掉了。至于村庄的狗,早已对我陌生,当我走进村庄的时候,第一个用敌视的态度迎接我的往往是黄的黑的狗们。即便进到哥嫂的院子,那狗也要挣脱着铁链扑向我,汪汪地叫上几声。我惦记着村庄,村庄却慢慢地遗忘我了。
仿佛我同村庄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我不知道,这是我久不回家的错还是村庄久不见我的错。当我一个人走在村北的水泥小路上,感觉也异样了许多,这条小路雨天是泥泞的,旱天是尘土飞扬的,平日里总是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我从这条小路上走了十几年,小路两边,那块是张家的地,那块是我家的地,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成了全县第一条乡村水泥路。小道两边摇曳晃荡的歪脖子柳树不见了,只有田地里的麦子依旧。天色已经向晚,我碰到几个从田间忙碌回家的媳妇,她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们,就那么擦身而过了。父母早已离我而去,麦田里再也找不到父母的身影了。我以下意识到,这个村庄不再属于我了。我的心底泛出一种隐隐约约的酸楚。回到哥哥们的屋子,他们念叨的一些话题好象也与我没了什么关系。父母已走,三哥就把父母住过的老屋都撤了,盖了新式的砖瓦房。童年的景象了无痕迹。可那是我童年的一切记忆的形成地啊。
真不敢想象岁月会变成这样。晚上,我睡在哥哥的新炕上。夜阑人静的时候,一些故土的牵挂,一些儿时的记忆,一些陌生的滋味,都从心里泛上来。我在哪里都从未居住过久,在城里,不论单身还是成了家,一处居住最长的时间也就六七年光景。想起来故土于我,已经是最长的居住地了。我在这里是整整住了一十六年,而后东奔西走,稀释了许多儿时的光景。我的祖辈们辈辈在这里扎根,父母也没离开过半步,他们压根没有想到从我这代会一点点离他们远去。但这一切,现在想来如同昨天的旧梦,在我的心里并不遥远。我的根还系在父母这里,故土这里。夜晚深寂,故乡清澈的月光从窗户里滑进。落在我灵魂的深处。但我看着哥哥的屋子,浮上来的,竟有一点点是游子的心情。
村庄啊,就让我暂住一段日子,听一听慢慢长夜里窗外的风吟。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5-19 9:48:3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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