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神志还没恍惚以前,先做一个交待。这题目原本叫《母亲的疼痛》,后来觉得我是借母亲而检讨我这十多年文学之路的,就想《疼了你就写》更为合适,但打出题目的时候,却变成了《疼了你就喊》。看来,我刚从留恋母土的语境中出来,又滑入了《有了快感你就喊》的另一种文学的喧泄。只好将错就错,用我无声的手指对着键盘“喊”了。
我喊是让谁听呢?不是让世人听的。我的疼管世人什么屁事,我与世人无牵无挂,无怨无恨,素昧平生的啊,为什么要将我的疼强加于世人呢?我疼了让世人也跟着疼,那是我的罪过。我只希望世人永远地快乐,永远地潇洒,永远地幸福。更希望世人多多地发财,有了钱,你想抽好烟抽好烟,点一支,扔一支;想喝好酒喝好酒,喝一半,倒一半;想去洗脚就洗脚,左脚给川妹,右脚给翠花。只于我,有疼了一人扛,有福了大家享。我知道,这些日子我想写,是因为我有疼了,我疼故我写。
我生命的疼,如果能够解剖,那么我可以将自己的疼卸为两大块。一块是物质的疼,一块是精神疼。物质的疼,如身体,来于自然和人为的磨损,季节变了,风寒来了,酒喝多了,烟抽多了,导致身体零部件的老化和破坏。精神的疼,如灵魂,来自于父母和自己心灵的拷问。身体的疼可以交给大夫,吃药也好,扎针也好,手术也好,让他们折腾去。何况还有麻药,那个专门对付形而上的疼的良药。但形而下的精神的疼,谁也没有办法,只有自己抗。西医可以把人解剖成一个一个细胞,弄成dna和rna的有序排列,然后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修理。但西医解剖不出人体的穴位,找不到人的灵魂,化验不出人心的痛感。在大夫的手术刀下,善良的乞丐和腐败的高官没有什么区别,形体丑陋的瞎子和外表美丽的明星没有什么区别,快乐的单身汉与寂寞的寡妇没有什么区别,剖开肚腹都是手术台上的一堆行尸走肉。在治疗灵魂的美丑,人性的善恶方面,西医无疑于刀法拙劣的工匠,只能修其形而不能治其神。
什么才是治疗人灵魂疼痛的最佳良方,是伦理道德的尺度,还是灵与灵的碰撞。我去请教老子,问弗洛伊德,他们致死也没有完全搞清。老子只是囫囵吞枣,给灵魂的疼箍了一个道德的筐筐,反如紧箍咒似的,让人疼上加疼。弗洛伊德也只解析了人的一场梦,让人在梦中的疼更加难以抑制和自控了。看来道德与哲学的疗法,都有问题。是文学吗?看来只有文学了。而鲁迅正是看到了西医的拙劣,文学的高明,才毅然决然地弃医从文,放下手术刀,操起了直指人性的笔锋。曾经,文学大家们的拷问,是直指灵魂的,直指人性的。他们有心灵的疼痛,才写出了处处闪烁着人性光芒的篇章。也治疗了一代又一代心灵有创伤和灵魂有暗疾的人们。如鲁迅的拷问,让那些肮脏的灵魂在颤抖不己后猛然惊醒;曹雪芹则让那段败落了的历史的灵魂呈现在风花雪月之中;巴金则直指自己的灵魂,拷问出了真诚,并用自己的真诚影响了一代人的灵魂。
但文学也不是粘贴灵魂千疮百孔的万能胶。在今天,当文学走下神坛,进入快餐风行的时代,文学治疗灵魂疼痛的作用,越来越娇嫩了。作家们各种恶俗的炒作、乏味的重复和娇情的媚态,不但对读者的灵魂无效,反而使他们的心灵受伤。道德的滑坡,人性的缺失,心态的浮躁,文学市场的多元化走向,首先是文学家自己越来越贱了。他们忍受不了心灵的疼痛,耐不了身体的寂寞和孤单,远离曾经坚守的母土,走进了红尘摇滚的旋涡,喧泄起了自己的痛苦与狂欢,肉欲与隐私,床与避孕套,ru*房与大腿,性的快感与尖叫,最后把父母给的身体血淋淋地撕烂,展示在软软的沙发里。结果呢,使自己在得到海洛因样瞬间的快感与幻觉后,进入了更深更长更黑暗的阵疼期。至于读者,早已一步步走向成熟,再不跟风,再不着迷,再不买帐,而是冷静地捂紧了自己的伤口,怕你撒盐。于是又变了法儿喊,什么有了快感你就喊,喊得越玄以为越有卖点。恰不知,人在痛苦的时候,读《有了快感你就喊》,无疑于一个阳萎的男人看见了正在给自己暗送秋波的撩人少妇,那是和尚跟前卖梳子,太监门口摆春r*,疼上加疼的,没有恒久市场的,但小说家们不负责任地跑了。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疼痛。作家们远离了圣洁的原始的纯朴的没有污染的清清河流,也远离了疼得纯粹、痛得淋漓但还生长灵魂生长人性的苦难的母土。集体进入了荒漠,进入了发情、意淫、三角恋的霉雨季节。这是个容易因纵情纵欲而暴发温疫流行的季节。当发现细微的创伤已生病灶,找不到疗伤的良药,只好凭溃烂的伤口恣意流浓,扩散文学的癌细胞,小说的禽流感。制造一场又一场的集体感染事件。当一个个体的喊叫变成群体叫春的时候,小说的没落就来临了。
作为文学易感染人群的一分子,在文学没落时,我也成了文学病毒的携带者。有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医学不能,道学不能,哲学不能,文学又掺进了媚俗与虚假,降低了疗伤的效果。看看文学从《红楼梦》之巅一路狂泄的历史,我对自己失去了任何的信心。于是,我封笔了,凭灵魂在针尖上舞蹈,麦芒上行走,蒺藜丛中飘荡。受那金属的刺、木质的刺亦或肉质的刺的深扎与折磨,我灵魂的全身鲜血淋漓,找不到一处温馨的家门。我的灵魂实在耐不了寂寞与孤单的煎熬,我极想找一个人说说话,那怕有一只狗卧在旁边,说说也行;我甚至想往人流里钻,热闹处凑。但这里没有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在荒原之上,野地之上,疲倦而漂泊的灵魂忽然停步,沉沉睡去,虚幻的梦境接踵而来。梦中是我和另一个女人,在马莲花丛,草睫之上,蝴蝶之下,游游荡荡。太阳红红地开放成了一朵美丽的花,鲜血染红了大地。那是太阳的光芒。但那虚幻的美景仅仅是一个瞬间,太阳花突然被阴风吹走,跌进了沉沉的黑洞。是谁掴了我一个响响的嘴巴。睁眼一望,是我那模模糊糊的母亲。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是母亲的疼;母亲不在的时候,我还是母亲的疼。连梦里我也逃不过母亲的管教与阿护。母亲在打了我一个嘴巴后,却慢慢地消失了。我张大喉咙,手往前伸着,想大声地喊一声——娘!却把自己喊醒了。
我灵魂的疼来自于父母。父母在七八年前相继去世后,便在我心中种下了一种长久的疼痛。这种疼,不是用几片药、几个回忆或一些时日就可以治愈的病症。更不是看上几篇小说、写上几篇祭文,就可以淡忘了的事情。我原本是断在父母身体里的一根针,父母初逝时,就把这根无法腐烂入土的针传给了我,扎到我的身体和灵魂里了,并随着似箭光阴的飞逝而深入了我身体的各个部位和灵魂的各个角落。我疼得喊出来的时候,是父母相继闭眼落土的那个瞬间,通过悲痛的号啕的哭声喊了出来。后来就是月月夜夜泪湿枕头的梦境了。再后来,父母渐渐地远离了我的梦境,只在清明前、十一期定期在那些惆怅的梦里与我相见。哥哥妹妹都说他(她)们从来梦不到父母,而后是对我的惊异,父母走了,怎么还对你这么疼爱偏爱得放不下心呢。我知道,我离父母最远,是父母提醒我没忘给她们上坟呢。每到清明,我便领儿子去王家的坟地与父母见面,相隔几尺黄土,我在上边,父母在下边,距离却是那样难以抵达地遥远。每遇此时,我都会让儿子跟着我跪下来学向先人下跪嗑头的礼仪,让他记住那深埋黄土里的根,是你的生命源泉的源泉,到我老了的时候,也会将父母传我的那根针,传给你。那是代代相传的疼。
在我的心里,父母是一本厚厚的书。是我文学创作的父本与母土。我常在心里用很多的词汇描述父母,土地,苍山,河流,草垛,牛,犁铧,鞭子,白杨树,月亮,煤油灯等一些具体的名词来比喻父母,也用一些抽象意义的任何一位父母都可以应用的赞美词来表述父母的德行。但是,我综使把所有的关于父母的词汇罗列给父母,也难以还原心底的父母了。父母这本书,太厚了,即使读上一靠子,我也读不透。那里面,全是用汗水和泪水,苦难和痛苦码出的字,读起来太沉太重太辛酸,那本书会很快揉碎揉烂一个人的心。在文学越来越媚俗的今天,我以为,父母这本书才是真正的文学,传世的经典。可惜我没有能力对一个生命密码进行深层地破译,更没能力把这本书原汁原味地写出来。并为此而愧疚。我只好寄希望于小说家们,在这场纵情过后,媚态过后,我们回家吧。看看我们的母亲怎样在为我们蒸馍的时候,不停地将日子揉碎、搅拌、发酵,为你蒸出香喷喷的生活的。只要我们的血液和骨髓还没有坏死,我们就会重新坚守文学的母土,写出能让人抵达骨髓的疼痛。我总是顽固地坚持,小说是真正有灵魂之疼的人写给疼人灵魂的东西,小说的故事是心灵真正有故事的人写给疼人心灵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能穿透人的骨髓,穿透人的灵魂。
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坚守母土的人,都能写出抵达骨髓的疼痛的小说。我就是。我写不出,所以我停笔。我至今还没有读懂父母这本厚厚的原著,我只有拷问,只能思考,自我来到人世,是谁给了我灵魂的疼,是谁左右了我的德性,启蒙了我的愚智,成就了我的爱情。是谁又让我懂得了亲情、友情的弥足珍贵。这是一笔情债,也是一笔孽债。尽管情孽无法偿还,但我至少应该记住给了我灵魂之疼的父母,影响了我成长的最主要那些人。让他们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背负于身,艰难前行。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孤单了,不寂寞了,我的脉管里流淌着那么多先祖的血,亲人的心,朋友的情,世人的爱。我疼并幸福着。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5-19 9:51:2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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