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呀,根儿哥!”
“咋的了?”
“蚂蚁,蚂蚁钻我这儿了。”
根儿愣瞪着眼:“哪儿?”手就顺着秋林的指引,伸了过去。
“这儿,再往里,再往里。哎,就哪儿,对。”秋林的感觉妙极了,头晕了,身子骨酥了,舒舒痒,酥酥美。真的象蚂蚁跑在了心上。“抓,抓呀,根儿哥。”
根儿抓住了。是秋林的奶子,温温柔,绵绵软。倒象是蚂蚁跑到了自己的手上,痒酥酥,激溜溜,又象是电流一下子滑过了他的胳膊,麻到了他的心坎上,心象关进笼子的兔子,咚咚地狂跳。根儿忙将手抽出:“没呀?”
根儿以为蚂蚁真跑了。不好意思,就用嘴美滋滋地拉胡二胡:
“愣,根儿,哩,根儿,愣——”
“愣,根儿,哩,根儿,愣——”
就那么一个调。
夏夜静悄悄。缀满星星的天幕下,月婆子照得麦场花花白。石碾子碾过的麦秸垛还散发着白天的温热。麦秸垛朝月的那一面,根儿和秋林就那么并坐着。远山一片朦胧。秋林收起双脚,两手锁了小腿,下巴就顶在了膝盖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远处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山朦胧,树朦胧,月色也朦胧。
“根儿哥。”
“嗯?”根儿的胡胡戛然而止。
“唱你就好好唱一个啥吧。”
“唱个啥哩?”根儿搓搓头,抬眼望望,明羞羞的星星在望他。
“就唱我奶奶爱唱的那一首吧。”
根儿就用食管,用气管,用整个内脏的空腔哭着唱——
黄天天,苦窝窝,
日日儿似水从家门上过。
庄稼人的命是一粒米呀,
庄稼人的情是两桶桶泪。
一碗碗盛不满个饱呀,
一锅锅煮不够个苦。
庄稼人的笑用酒盅盅量呀,
庄稼人的汗水水可桶桶地流。
……
[奶奶给你讲故事,你能听懂么?秋林。那年,你才三岁,你的太奶,我的娘,生了一对龙凤胎。你的太奶流了满世界的血,受了满世界的痛,当天就死了。生下的男孩也死了,剩下一个女孩在血水里扑腾。这命硬如铁的女孩,就是你奶奶,秋林。别嫌奶奶讲得短,孩子,人生在世,就像一场皮影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会儿就完了。生生死死,离离别别,就是这么匆忙。]
“根儿哥。”
“嗯。”
“麦子都黄过两茬了。”
“两茬了。”
“你我都爱过两年了。”
“两年了。”
“两年了,你还不亲我上我一个?”
“甭这样。”
“要这样。”
“甭这样。”
“要这样,我就要你这样嘛。”
根儿见秋林就要快哭呀,就呶了嘴,闭了眼,在秋林脸上亲了一下。舌尖尖顶到脸蛋上,有点儿淡淡地咸。那是秋林白天打场时,留下的汗水味。就那么一下下,根儿忙缩回舌头,收回嘴唇,咂吧着舌,慢慢儿品味,和了一口唾沫,把那淡淡的咸味儿咽了下去。那感觉,仿佛把秋林的整个人儿都吞进了肚子里。秋林滑润润的脸蛋上,那汗水抹了的味道,还在根儿的舌尖上磨磨磳磳,绵绵软,软软绵。
秋林还是要哭呀:“错了吗,错了吗,是这儿。”秋林嘟哝着,用磨出了微茧的食指儿,指着嘴巴道。秋林说着,微微地闭了眼,轻轻地张开了玲珑的嘴巴,连着下巴呶了过来。根儿望望月色下的秋林,眉如弯月,眸子如水,唇如甜饼,心窝里就有一只蚯蚓,在慢慢地向上爬,爬过喉咙,爬过舌尖,爬到了秋林的红嫩嫩的嘴唇上。这一次,根儿的舌头,象伸进了麻辣火锅里,把整个身子骨头脑髓都热透了,汗孔悄悄地张开,血液速速地流淌。根儿觉得,厚实实的双唇有点软晕,含不住那条滑滑的鱼了,便挪了出来,又在秋林的脸上亲了一下。月色下,那味儿温温的热,而后便急急地升腾,秋林的唇炽烈成了白天的麦积垛。根儿怕麦积垛快要着火了,就将身子忙忙地移开。
“不行吗,不行吗,两年才亲一个呀。”秋林怨怨地呶了嘴,复闭了双眼。
根儿看着秋林,心里头太是火烧火燎呀,索性搂了她,紧紧地,紧紧地……
[秋林呀,奶奶叫啥名字,我也不知道了。但庄户人都叫我拐奶。秋林,我从没见过你的太爷,也就是我的爹,长的啥模样。我还没生下来时,你太爷就被地震震死了。那是民国十七年。一夜之间,整个村子都摇平了,只有几棵老树,晃荡着身子不肯倒去。半数人还睡在梦中,没有醒来。他们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那年,天灾频频,树皮草根,全都吃尽了。村里活着的,老老少少,尕大碎小,高飞的高飞,远走的远走,各寻活路去了。你太奶奶远无亲投,近无友靠,就卖了我三岁的哥哥,熬度年荒。听说凉州城里开了舍饭场,你太奶就想去凉州。一个青皮汉子说:去啥哩,凉州城里正兵乱,马三少又杀了回马枪进城了。韩三爷的大孙女都给抢走了。马三少是军阀马安良的三儿子,坐镇凉州十几年,掠尽了银元,玩遍了美女。你太奶说:我一个麻脸小寡妇,肚子里又有贷,给猪都不啃,人家马三少的大兵能看上我?呸,那样儿我倒烧高香了。说罢,挺着肚子,孤寡寡的进了城。
一天后晌,老天七零八落地下了点雨,嗖嗖冷。你太奶在马祖庙里排了两天饥民队,也没啵上一口粥,就饿昏倒了。饥民们以为又多了一个饿死鬼,就把她撂边上。也该你太奶命不该绝哩,脸上落了些冰冰凉凉的雨,却慢慢地醒了。你太奶睁开眼,瞳仁里的影子慢慢地清晰起来,一个汉子站在你太奶的瞳仁里。撂她的那汉子,正是同村汉子来顺。你太奶就问:你家的呢?
饿死了。
娃们呢?
也死了。
你太奶叹息了一声,还想问个啥。猛听得马蹄声声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马大兵已包围了舍饭场。饥民全被圈在中间。一个年轻军官威风凛凛地朝前一站,横眼儿扫了一圈,拿手中的鞭子一指,几个大兵就从饥民中拉出一个光头少年。少年脏不兮兮的破衣烂衫,没遮住那两只瞳仁里的一股妩媚,不用细看,就是一位美貌女子。
“你们不能抡我女儿,不能呀!”一个老汉哭天呛地给大兵跪了。
“哈哈,爷们两天没有尝荤腥了。”
“抢盗,抢盗。”老汉骂得正起劲,当头挨了一枪托,就直挺挺儿翻白眼儿了。
“爹-----”光头假小子撕心裂肺地挣扎着,“你死的好惨啊------”
你太奶看着这一切,目不忍睹,背过头去抹眼泪。忽听军官说:“还有哪个麻脸女人,你们的眼瞎了?没看见?”几个大兵就过去把你太奶捆了。“猪狗不如的抢盗,连个麻子也不饶。”你太奶骂,但不顶事。
你太奶被关进铁门里,才大瞪眼儿了。铁镂子里关的全是鸡啄过的瓜壳篓-----麻子。你太奶不知道马三少抓女人只抓两种,一种是最漂亮的,另一种是最丑陋的麻子。漂亮的他要玩,麻脸的他要审。马三少价值连城的宝匣子丢了,据说最后落到一个麻脸女人手中。马三少就把全凉州城的麻脸女人都抓了来,严刑侍候,一一审问。几天过去,麻脸女人们被打得死的死,残的残,宝匣子还是没有下落。你太奶还算命大,被打得青青紫紫昏死过去后,扔了出来,下面的血就流到了裤角。有个叫来顺的汉子,吭吭哧哧把你太奶背出凉州城,找了处僻静的柴弯,拾来干草,铺了,你太奶竟生了一对粉嘟嘟的龙凤胎。来顺找一块尖利的石片,帮你太奶割断脐带,照着每个婴儿的脚心拍了两把,男婴没出声,死了,那女婴就哇哇地哭出了声,伴着凉州城里零零星星的枪响。秋林,你知道那个活下来的女婴是谁吗?就是你奶奶我呀,秋林。
“来顺哥,托你了,你就是娃她干爹吧。”你太奶挣扎着,一看,来顺早已昏倒了。为你太奶,汉子来顺四五天没吃半粒米,没吃半粒米了。你太奶静静地望着那死婴,我那一生下来就死了的哥哥,仿佛突然间发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一盘龙肉,散发着喷鼻的香气。等来顺醒来,你太奶说:“吃,吃了他。”来顺擅抖着鼻音说:“使不得,使不得啊!”“吃,不吃,谁都没命了。活命要紧。”来顺犹豫半天,忽然跪倒在地:“苍天啊!妹子啊!来顺造孽了。”就吃,吃得满脸满身满手都是血。很香很香。你太奶望着,脸上微微地痛苦地笑了笑,头一歪,死了。]
“根儿哥。”
“嗯?”
“要不,要不今儿个,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吧!”
“甭那样。”
“要那样。”
“甭那样。”
“要那样。”
“甭,秋林。”根儿生气了:“月婆子当顶照,是不可以那样的。我和你是好得没法法了,才不可以那样做的。”
“嗯。那就等以后吧。” 秋林憾憾的,眼窝儿就红了。又是老半天,谁也没言声。夏夜静静的,只听见月婆子的走路声和叹息声。
“这是命,根哥。”
“是命,秋林。”
“咱俩的命都不好。”
说着,秋林就哭了。眼里的泪水水咕嘟嘟地往下流。根儿也忍不住滚下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了秋林的脸蛋蛋上。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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