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八十一章提出了一种理想的社会模式——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车,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学者历来认为这种社会是“乌托邦”,是复古倒退的。愚以为这是死在句下的误解,并没有看出道家思想的主旨来。
我们知道,生活在春秋时期的孔子,有感于周王室的式微,“礼崩乐坏”,于是希图复古,回到“三代”去。这是儒家“大一统”的社会理想。而对于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道家来说,“大一统”固佳,“邦分崩离析”也很好,因为人是必须“顺应自然”的。于是,在举世追求统一的呼声中,老子却从反面提出了“小国寡民”之说。这一学说的提出,正是道家人本主义思想的产物。
我们先来解读一下“小国寡民”吧:
“小国寡民”,王弼注曰:“国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况大国乎?故举小国而言也。”王氏于《老子》的“无为”思想理解得很深透,却昧于此,“反古”之释,显然未能跳出儒家的牢笼。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王注曰:“言使民虽有什伯之器而无所用,何患不足也?”这种解释与王氏“反古”之说是相通的,但与后人“复古主义”的内涵恐有不符。一个词语,往往人言言殊,用意不同。“使”字表达的是统治者的用心或政策导向。“什伯”即“十百”,指极多。有“什伯之器而不用”,前提是要有许多现代化的工具,可见,老子并不反对物质文明。但为什么“有”而“不用”呢?庄子解释得极明白:“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天地》)原来,道家追求的是“纯白”,是“神生(通‘性’)”,是“道”,简言之,是人纯朴高贵的本性。在人与物中,人是第一性的,物是第二性的。为此,道家主张不以物害性,“役物而不役于物”,万物都只能为人服务。所以,即使有许多“器”、“机械”,只要它害性碍道,也必须置而不用。在这里,道家第一次把人看得高于一切,成为宇宙的核心、主人。这种思想,对矫正人的“异化”不是非常有益的吗?一种古老的东西,在过去适用,在现在及将来都还适用,究竟能不能说它“反动落后保守复古”呢?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王注曰:“使民不用,惟身是宝,不贪贷赂,故各安其居,重死而不远徙也。”既然惟身是宝,以人为贵,则人的生命就高于一切。在远古物质文明不发达的情况下,远徙流离,生命难以保障,但为口腹之欲,为了生存,人还是会远徙,甘冒死的危险的。老子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第四十七章)但一个安定的社会,必须是没有亡命徒的,因此,"使民重死而不远徙"就成了老子理想社会的一个必须条件了。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王无注。但“绳”也是一种低级之“器”,可见,老子反对的是“高级”的机械,,对不害性的、有利于求“道”的“器”,他还是同意用的。他知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第十三章)因为有“身”,因为有食色之欲,才会产生天下诸事,包括“机械”和“机心”。老子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天下纷争,故从根本上下手,叫人尽量的节制自己的欲望。但他不像佛教那样禁欲,也不虚无。他让人“甘其食美其服”,但这里的食与服都不够精美,甘与美也非好狗马声色者所能消受。因为他知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第十二章)所以其食与服的标准,大约只能维持人的生存需要,要说“复古”,这确实是复古了。但地球不能无限度地满足人的欲求,我们今天担心遭受天罚,要保护并改造环境,回复到有大量原始森林的时代去,不也是希图“复古”吗?大量的美国不懂老子,《京都议定书》当然只能是一纸空文了。可见,节制欲望,才是地球人唯一的出路,因为我们的生物寿命没有科技能力长,即使有能力,也只是少数人能享用。老子是真民主,他希望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有享受的权利。
“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几句,是老子对“小国寡民”这个理想国的绚丽生活图景的描述。“小国”要小到何种程度?“邻国相望,这里的“国”,只相当于“村”、“镇”了;“鸡犬之音相闻”,“国”又只相当于“家(庭)”了;“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国”就只相当于“个人”了。共产主义将来消灭了国家、阶级之后,其生活图景大概也就这样了——以个人为单位组成社会。
另外,老子在这里还给我们透露了一个消息,就是:以个人为单位的社会,人人都必须是学者、智者或“道”士。
何以言之?亚里士多德说:“人是群居的动物。”马克思也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讲关系也好,讲群居也好,都说明人是很难独处的。但也有人独处而能自得其乐,那就是学者、智者或“道”士。但能十天半月不与人交接固易,要“至老死不相往来”却难,非精神自足,不假外求,有极高修养者不办,俄国作家契柯夫小说《打赌》,就写了一人因饱学而遗世的故事,庶几近之。在共产主义社会里,要求人的精神高度文明,与此略同。由此可见,“小国寡民”不是“反古”,因为在原始社会里,要团结多人的力量才能生存,绝非“老死不相往来”者可办。柏拉图在《理想国》里也谈到过学者治国的事,但只是为治理好愚民,使过好日子。老子却希望人人都是学者,人人都是国王。只有个人能“自治”之后,统治者才能“我无为而民自化”(第五十七章)“无为”思想的核心,是以人(民)为本的,虽然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我们今天的政策,与此相近。
综上所述,“小国寡民”,乃是仁人志士为人类社会提供的一种理想社会模式,如果能与现代文明斟酌着执行,我们深信,人类的明天会更美好!
柴立中
2001年8月15日
于静修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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