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坐在佛前,我望着佛,佛望着我。我望着他是空,他望着我可是色?不觉俏笑,抿嘴回头,斜眸轻问:
“辩机,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一缕幽风掠进草庐,身上的白衣荡起云般的涟漪,额前的乌丝缠绵了眉心的红梅,用手拂开,只见他如佛般,呆呆的望我,随后低首、启唇,听到的却依然是那句——
“阿弥陀佛”。
咬唇又笑,幽幽扑进他的怀里,抬起素手,抹平这可人儿微皱的眉头,定定的望进他的眼里,那漆黑微闪的星目中一掠的,可是无奈?可是怜惜?可是深情?
侧身躺平,以他的膝为枕,就这么悠悠的闭上眼睛。
沁入鼻的,是火炉上温热的茶香、是草芦外落满白雪的梅香、是他身上淡淡的佛香。
不觉入了神,又想起初次相逢的那个清晨,他,就是带着如此的佛香,缓缓的踱入我的眼帘、我的世界。
(一)高阳公主
那时,我还是一位公主,哦,差点忘了,我竟然,曾经是一位公主,金枝玉叶的、被世人称之为风华绝代的、太宗皇帝的第十七个女儿——高阳公主。
是公主,又如何?照样的体弱多病,照样的身在深闺,照样的不快乐!
自小,便记得是被各种珍奇名药喂大的,除了三哥恪,再不曾有谁如此眷顾我。
恪是父皇最宠爱的杨妃的儿子,而杨妃竟曾是前朝的公主,黛眉柳月,笑且倾城。据说,当父皇的父亲还是一个太守时,她便与父皇演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于是,整个后宫里,只有她,能被戎马一生的父皇搂在怀里,捧在手里,疼在心里。而他们的儿子恪,便因此,虽无权皇位,却依然有一个显赫而尊贵的地位。
“你是长在金丝笼里的金丝雀,十七妹”,三哥恪,总是这么抚摸着我的长发,带着溺爱轻轻叹息。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与那群阴阳怪气的宫女太监玩,我不想与那堆所谓的珍奇名药一同煎熬,我真的不快乐。
谁又会料想,如此残破的身体,竟让我熬过了十六岁。
十六岁生日那天,恪送了一件七彩的孔雀衣给我,穿上它,抚摸着流溢的霞光,我觉得,我与这羽毛一起,要飞了、要飞了……
但飞来的不是我,却是父皇的一纸圣旨——赐婚房玄龄仲子房遗爱。
嫁人,不是没有想过,嫁谁,却不敢去想,偷偷的,我曾奢望,只要嫁的他,能如恪那般对我好,也足够了。
但我错了,房遗爱,这个如女人般懦弱的男人,竟会令我如此的厌恶。
我讨厌他女人般涂脂抹粉的相貌,我讨厌他虚情假意、阴阳软语的殷勤,我讨厌他光着身子,在我身前哄来哄去却依然不举的狼狈样子。即使他是纵横朝野的房玄龄的儿子,即使他有一个非常出色的哥哥,遗直,又如何?我就是讨厌他。
于是,终于,在风风光光嫁入房家、浑浑噩噩苦度三月之后,本就羸弱的身体,再也经不得风霜,如破碎的瓦砾一般,堆在床上,奄奄一息。
而他,那个叫房遗爱的男人,那个象苍蝇般恶心的男人,竟如从人间蒸发一般,销声匿迹了。
幸好,恪来了,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去,就要发霉发臭时,恪来了,带来了照旧的一堆珍奇药草,除此,彼此望定,却是相对无语。
闭上眼睛,竟不想让他看到如此的我——如今的我,再也不是风华绝代的公主,如今的我,嫁与他人为妇,苍白无韵,愈加残破。
恪却那么坐定,久久的,坐定。久的,我都要睡去,才听他起步要走的声音,不觉用目光追上他的背影,轻轻问:
“恪,为什么,只有你对我这么好?”
恪驻足呆了一下,继续向外走去,只有一声叹息飘进:
“我与你一样,是金丝笼里的金丝雀!”
我一愣,随即大笑,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落在枕上,咚咚的,竟似大燕塔边,传来的佛謦,铿然有声。
笑过的第七天,遗直竟也来了。
于理,他不应该进入弟媳的内房,于理,他更不该于床边坐下,而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静静的望着他,还是月白的长衫,清清冷冷的样子,只有眉宇间,凭填了一丝痛苦与无奈交错的竖皱。
(二)遗直
初见遗直,是在嫁来房家的第二天,新人向公婆敬茶的日子。
我是公主,但我依然是房家的媳妇,我必须向公婆履行我作媳妇的义务。
于是,我与那个叫遗爱的男人一起跪下,端着茶杯,低眉顺目地听公公婆婆例行公事的训话,絮絮道道,竟无休无止——原来,房大宰相,竟是如此罗嗦的一个人,难为父皇竟能受得了他。
心里不以为然,悄悄撇撇嘴,低下眸子,开始数着地上青黑的砖。当我数到第81块的时候,忽然,一双鞋出现在我面前,顺着这鞋子慢慢上去,于是,我看到了他,穿着月白长衫的遗直,淡眉冷目,清清凉凉的样子。
而当他的眸子,与我相对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艳,而嘴巴,微张开去,竟似庙里的石塑,觉得如此俊俏的人儿竟露出如此傻的表情,不觉斜起眼睛朝他抿嘴一笑,竟笑得他不自觉的后退半步,继而,继续不知所措,甚至连房大宰相的问话都没有听到。
于是,这个已经娶妻生子的遗直,这个才华横溢的我的丈夫的哥哥,这个我应该尊称为大伯的男人,在见我第一眼时,便注定了,从此后,无论云涨云销,无论生生死死,再也摆脱不了二人之间命运的缠缠绕绕。
现在想来,于这世界上,我唯一应该感激的,我唯一应该愧疚的,除了恪,便只有遗直了。
(三)辩机
遗直与恪交往甚好,这是我见到辩机之后,才知道的。如此外人不知却密切非常的交往,注定掺入了太多的其他,而这与我,并没有关系,我不关心政治,我只关心,是他们请来了辩机。
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清晨,暮春时季的清晨,莺儿才叫得几声,我便从梦与病魔的疼痛中惊醒,不着铅华,披了一身的长发,慵依窗前,见梅花一瓣瓣于空中徘徊,然后落定,曲直的小径间,便绣满了斑斑的落红,如血。
于是,在这如血的小径尽头,瓣瓣落花深处,缓缓的走来了那个和尚。
那是怎样一个的和尚,他从梅间走来,白色的佛衣,如云般飘在清瘦的身上,轻风掠过,人儿,缓缓的,似天外飞仙,淡定,如佛,只有一缕曦光,于身后洒定,为他镶成一环圣洁的金圈。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墨如黑夜,亮如晨星,密长的睫毛的阴影,掩不住波澜不惊的两点莹光,只是不经意的一掠,便不再见梅海飘萦,不再见晨曦反照,不再见尘尘世世的绕绕缠缠,只见得这莹光,只甘愿深深的跌入这无边的浩海,于其中生生死死,地老天荒。
他,就这样从梅海中走来,望定窗前的我,没有世人初见我的惊艳与无措,那清清淡淡的眼睛里,好似没有公主,没有红颜,没有白骨,有的,只是千请万请才至的一点盛情难却,而这,又深深吸引了我。
“辩机,对么?”
“阿弥陀佛,辩机参见公主!”
“三哥请来的?”
“阿弥陀佛,还有房大人”
“我的病,其实不治也罢。”
“阿弥陀佛,凡世因果,缘来缘去,生生死死,皆已定数,公主何必自扰!”
径自走进我的闺房,竟似走入他的佛堂一般自然。
躺下身去,伸出手臂,那双修长且干净的手指,便这么直接搭了上来。
不觉挑眉,笑道:
“我还以为辩机小师父,会用丝线切脉呢。”
“阿弥陀佛,医者父母心,那些繁礼,要之若何?”
呵呵,在心里不觉轻笑,笑自己从小,便由那些御医装腔作势的丝线搭脉,说什么,怕粗俗男子亵渎了金枝玉叶,不知在心里笑了多少年,而今,这个和尚,这个叫辩机的和尚,终于,不似他人那般矫情虚假,其实,他又怎会似他人呢,这样的人儿,这样来于凡世之外的人儿!
第一次,与一个和尚如此贴近,第一次,久死的心,竟微微掀起了波澜,第一次,望着那浩月清眸、风清云淡的面容,不觉沉醉。而何时,手已离开,人已站远,竟不曾察觉。
(四)情天
三哥与遗直都说,经辩机诊断,我的病,竟是因长久服用人参中毒所致。所谓物极必反,便是这个道理吧。不觉轻笑数声,然后轻指——“请辩机师父来医治我的参毒吧。”
公主的威严终在这一刻明了,自此后,辩机,便以医者的身份,进出宰相府,而无人敢加以阻拦。
其实,并不在乎什么参毒,只是想,这样的人儿,好似在梦中梦了十几年的人儿,怎会轻易把他如此放过、失去、忘却呢。
即使是一个和尚,又如何?
每天望定这清清淡淡的人儿于眼前坐定,低眉顺目间,轻吐佛语,心境也会安宁下来,便觉享受如斯,夫复何求?
如此一月下来,知他竟是学识渊博,这纷乱世界,仿佛与他,已曾经走过一遭,举手捻来的,莫不是天文地理人物典故,且弹得一手好琴,书得一手好字,练得一身好剑法。
知他这么多,非他有意卖弄,却在我有心引惑。
病去若抽丝的痛苦,我已经历数年,而于他,却是再好不过的借口,借顾失眠,请他弹上一曲《无忧》,消愁亦消魂,潺潺琴曲间,不见得起伏,却能品得悬于尘世外的广博与淡定,便也能迷醉其中渐渐睡了,醒来时,虽已是人去楼空,但绕梁的曲声,亦可伴我回味三更。
自幼便自信画得一纸好画,尤其梅花,猩猩点点中,见尽神彩,为此,我还曾命人在院内种得梅树若干,每日临绘。但对于书法,却过于绵弱,与那梅骨,无法媲美,他见不得不完美,于是,提笔下来,竟是行云流水,龙飞凤舞,画龙点晴般的般配,此画当下便收藏起来,而心,亦不免窃喜万分。
更有一日,见他来时气喘稍急,问了才知,竟会舞剑,练完剑才来,清汗盈额,面颊红晕,硬是在其文雅间凭填了几分英气,如此模样真个叫人移也移不得目……
这般痴痴过了一天又一天,私下里,盼这病,还是不好为妙,但那辩机,好象真的神通,这身体竟是一日好过一日,唇上,终是有了平生以来的第一抹轻红。
可惜,流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时日下来,一番努力不见成效,辩机对我依如初逢,清清淡淡,无半点情绪波澜,心下虽急,却也不敢有任何不雅举止唐突了这仙人般的和尚。
一日,忽得了一首诗:怪得北风急,前庭如月晖,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
冥思苦想,竟得不出结果,正好他来,便问了,他笑答:“阿弥陀佛!好诗!此诗写的是雪景,诗者入笔精妙,竟境超然!不过,当下初夏,即使形容了,公主也很难知略其一二,等入冬下雪,贫僧陪公主亲身体会一下便好。”
我惊喜万分,不觉脱口而出:“和尚不打诳语,可是说好了,下雪,由你来陪我!”
和尚惊觉自己口误,再不作声,而我不管,抿嘴偷笑,于是,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语。
(五)孽海
也许,真的应了辩机的那句——缘来缘去,凡事皆有定数吧。若非此病,我见不得辩机,而由此病,见了辩机,却从此惹得魂牵梦萦,到头来毁了身旁这许许多多的人,这不是我所愿见到的结果,即使现在想来,如果当初,让辩机就那么离去,也许是最好的结局,留一份美丽的回忆于我,便了却此残生有何不可?但我终是舍不得,不敢想,惹真个就此分别,我又有什么残生可了?恐怕是他走的当日,便就了了。
病好的时候,已是仲夏,窗外的梅,真正成了绿阴一片。辩机辞行的那天,天气阴定无风,只有雀儿,偶尔嘤咛几声,划破死般的寂静。
默默地坐于一边,看他慢慢的收拾针灸、器皿,然后,见他揖手离去,只一瞬间,泪便倾泄而出,追上去抓住手,轻问:“以后,真的不再来了么?”
抬眼处,依然风清云淡,淡淡的看定我的脸,轻轻的抚开我的手,重重的碎了我的心。
“难道数日来的相处,与你,真的没有半分留连么?”我轻轻低泣。
“阿弥陀佛,辩机乃出家人,早置于凡尘之外,公主病即好,又何必强留,还是任辩机离开吧。”说毕,绝然离去。
对他的绝然,我竟激不起半分责怪,除了哀伤,便只合在梦里,期盼有他相伴。
再也不能忍受,没有琴曲绕耳,再也不能忍受,没有佛语盈心,再也不能忍受那双漆黑的眸子,就此隐循无踪。无柰,悄悄遣了亲近侍女,探其近况何如。
侍女回奏:辩机已跟随玄奘大师由弘福寺移至大慈恩寺,现正笔修《大唐西域记》。
听了窃喜,大慈恩寺乃皇家寺院,以前因身体久病,竟不曾去过,现如今,辩机在那儿,心也在那儿,这下,借久病还愿之名,便少不得去打搅一番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人们经常能在那个叫大慈恩寺的皇家寺院,见得一绝代美人,频频出现。
而去时,早忘却自己尊贵的公主身份,留连于辩机身旁,或静静的看他撰书、诵经,或慢慢摇了团扇与他乘凉,或备了茶点,亲手伺候。
辩机虽无所动,却也被我迫得躲无所躲、焦头烂额。而有时,竟也会在我打盹无那时,停下手中的笔,清黑的眸静静望来,凝眉呆坐片刻,却不出半点声息。
心内感知他的变化,自是更加窃喜无边,终是不顾久病初愈后的疲疺,来的更加殷勤。
而伴我经常进出的,竟是遗爱那个男人。
房遗爱因借我有病之机,常出入风月之所,闹得满城风雨,虽撑得房宰相的面子,无人怪罪,但作为驸马,终是大逆不道,因此房家上下大小,自觉有愧于我,便也随了我的任意为之。
而遗直,好似越来越是忙碌,只偶尔相遇时,也是满面愁苦、疲惫之色,欲言又止。
如此下去,竟是过了好些个时日,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质的改变,而我的一生、辩机的一生,也便随这改变,而彻底的颠覆。
记得,那是一个以拜月为名,留宿大慈恩寺的晚上。那个晚上好美,行云慢掠、悬月含羞,无边的风儿与我一起起舞、纷飞、沉伦。
眼前是服了“绝情”的辩机,意识模糊,唇红眼迷,佛衣早去,喘息着卧于佛堂前,竟如佛般的圣洁高雅,而那漆黑的眸却没有离开过我半分,此时的我,此时风华绝代的主阳公主,就那么对定和尚眸子深处,轻解罗衫,漫褪罗裙,带着妩媚轻狂,缓缓的坐了上去。
不觉疼痛,只是包容辩机的那一瞬,暗自惊觉——原来,幸福可以来的这么容易,而拥有他。拥有我的辩机,竟是如此的快乐。
泪与殷红的血一起慢慢流淌,起伏着身体,我轻轻爬在他耳边呢喃:
“辩机,我还是处子之身,你信么?你可知道,我的丈夫,那个进出风月之所、叫做房遗爱的男人,竟是不举,你信么?这药,这放入你茶中的名为绝情的媚药,竟也是他送我的,你信么?呵呵……很有趣,对么?辩机,知道么?为这一刻,我等了你十六年。”
辩机因药力作用,终是忍耐不住,忽发出一声低吼,搂定我的细腰,一下子把我翻于身下,然后,使尽全力气力,一波波猛烈的撞击着我身心最深的柔软……
我与他同入天堂!
(六)草庐
转眼,竟是雪花漫舞的季节了,我与辩机在这个崖边的草庐中,一住便是三月有余。天虽冷,雪虽寒,而心,却是热的。
于辩机腿上坐起,望得庐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竟想起了那首:怪得北风急,前庭如月晖,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
不觉轻轻拉拉他的衣襟,笑道:“看来,你真的没有打诳语,真个陪我看了这雪。”
身旁的人儿,缓缓放下手中的佛经,随我的手指也望向窗处,看那雪花纷至沓来,如梦如烟。
然后,伸手握定我凉凉的手指,问:“高阳,真的不冷么?”
回他一笑,重新卧入他温暖的怀抱,如小猫般蹭蹭了面颊,眼眸垂下,竟起了睡意。
而拥有这个温暖怀抱的人儿,就那么定定的坐着,用温暖的眸与身体,包容我入眠。
经过那个晚上以后,辩机自觉无颜面对清佛,无颜面对师父,无颜面对我,留下修定完的《大唐西域记》后,便仓促离去,而我,竟是在遗直和恪的帮助下,发动了大量官兵,才找得他。
找得他的当日,我便奔于他面前,望定他的眼里,轻轻问一句:“你,真的,能忘却这一切么?”
只这一句,便问得他半晌无语,然后,一声轻叹,走上前来,握定我的手,抬眼望向天边,低语:“缘来缘去,终是逃不得了,只愿,公主莫后悔。”
我笑了。
世俗终是难容我们,只好,于这崖顶上伴他结草为庐,诵经颂典。而忘却了,自己曾是一位公主,自己曾有过一枚丈夫。
只记得临行前,恪说:“十七妹,走了,再也不要回来,忘记长安,忘记我们吧。”
而遗直,这个让我愧疚不已的男人,依旧月白的长衫、清清冷冷的表情,幽幽递上一支玉钗,低语:“这是朱雀大街上最美的一支玉钗,只你配拥有,我,从来,不期望成为你的什么,只期望在你心里,有过我的影子。”
现如今,玉钗早当了,食就粗茶淡饭、着就布衣荆钗,昔日的高阳公主,就这样,若农妇村姑,伴着心爱的男人,或于西山之颠乘风舞剑,或于琴曲间低吟慢哦,或于桃红灯下,为他深浅画眉。
从此,天地间,只他和我,从此,我是他的天使,他是我的天堂。
(七)血莲花
于我十七年的生命中,我的皇帝爹爹只关心过我两次:一次,是把我嫁给我不爱的男人,一次,是派人来想腰斩我深爱的男人。
面对这群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我竟没有惊讶,只是觉得,他们来的比我预想的要迟了好久,为难这份得的体量与宽容,我决定对他们微笑。
我真的笑了,面对我的四哥,那个应该叫泰的男人笑了。
“十七妹,随我回去,那些知情的丫头太监,皆被父皇下令暗斩了,以后,你可以照作你的房家媳妇,而再不会有人胆敢说什么。”
“四哥,呵呵,我应该这么叫你,对么?虽然在我的记忆里,从不曾有你的出现,但,我应该叫你四哥的,是不是?聪明如你,你以为我会回去吗?”
“放肆,父皇的圣旨你也敢违抗么?从前有李恪给你撑腰,不曾理会过你,现在李恪已经以谋杀太子之罪被诛杀了,你还能仰撑谁呢?”
“怎么,恪,死了么?”我,不禁后退了半步。
“何止李恪,还有那个房遗直,也是死有余故,竟与老三狼狈为奸意图谋害太子,如此舞逆之罪,没灭房家九族,全在房玄龄功高盖世罢了。”斥之以鼻的轻笑,如同他无情的脸,让人想不顾一切的抓上去,撕得纷碎。
原来,恪已经死了,遗直也死了,连我身旁的侍女都不曾幸免,现在才明白,那时候,他们为什么会那么绝然的送我走,竟是因为——他们要死了!
我不觉吃吃笑了起来,而眼泪却模糊了视线,身子缓缓的倒下。
一双手从背后伸来,把我拉入他的怀里,用挚热的体温,温暖我瑟瑟发抖的身体。
“抬起泪眼,望向他,轻轻问:“辩机,你恨我么?我毁了你的佛途远大,我毁了你的清规戒律,我毁了你的清誉名声,我还毁了这许多的人。”
再享受一刻他的温暖,只这一刻,于是,我又如小猫般,依入他怀里,轻轻的蹭了蹭自己的脸。
“傻丫头,说什么呢,还记得第一次相见么?你就那么呆呆的坐在窗前,乌云般的黑发,披了一肩,而一朵梅花,就那么落在上面,那时候,我想,我若是那朵梅花多好,可以离你那么近,可以那么光明正大的,闻你身上幽幽的如莲般清纯的香味,可惜,那时,我只能是个和尚。”
“真的么?辩机,你真的这么想过?”
我难以致信地回头望他,一直望进那双漆黑晶莹的双眸,眸里,是醉人心魄的款款深情。
“高阳,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曾经唯一的一次出宫,好象是七年前吧,救的那个少年和尚吗,那就是我,自那时,我便存在于你的世界,只存在于你的世界了。”
原来,缘来缘去,竟,真的是定数,我转过身,拥抱着这个人儿,这个让我心醉的小和尚。
但,我错了,我为什么要转身,如果不转身,我就看不到那把剑,那把辩机经常舞运的青云剑,就那么定定的没入辩机的胸前,只一个剑柄露在外面。
血,自他的嘴角溢出,笑,却如佛般安宁,而话语,却越来越低:
“高阳,流泪的样子,好丑,不要伤心,好不好?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经常惹你伤心,我是和尚,你是公主,我以为,和尚与公主,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神话,而在草庐的这三个月里,我真的在神话里,幸福了。高阳,别哭,只要我死了,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你还可以继续作你的风华绝代的高阳公主……我想你快乐!”
“不、不,辩机,辩机,辩机,没有你,我拿什么快乐?你死了,我还有什么权利再活下去?你好自私……既使死,都不与我商量,就象爱我,却从来都不曾与我说起一样……你,好自私。”我死命的摇晃着他的身子,不敢停下来,怕一停下来,他便会离我而去。
“快带公主走。”
李泰走过来,欲拉我起来,一巴掌挥过去,看见五指的手印,印在那张白晰却邪恶的脸上,看着他因恼羞成怒而狰狞的样子,我哈哈大笑,然后,望定怀里的辩机,轻语:“辩机,谁也不能分开我们了,这次,你再也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伤心”。
轻轻的拨出那把青云剑,就如那个晚上,轻轻的坐入辩机身体里一样,我的妩媚轻狂、妖冶如花,而风儿,来为我送行了么?回旋于我的周围,轻轻掀起了我的长发,飘摇!
低下头,将那染满鲜血的剑,慢慢的推进自己的胸膛,看到,血从胸膛流出,飞快的,与剑身上的血融为一体,鲜红得如崖前每日西沉的夕阳。
拼尽所有力量,倒进辩机的怀里,与他的心贴在一起:“辩机,你看到……了吗?我们的血……终于交融在一起……了,心……贴心的感觉,好舒服……”
“高阳,你不是说……要与雪,一起飞么,来,我带你飞,从这里,飞……飞”,辩机望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那群人,然后,抱紧我,飞快的向崖下倒去。
辩机,我们真的飞起来了,自由自在的飞,看,鸟儿与我们同在,看,白雪在我们眼前飘扬,看,脚下翻着浪花的峡谷敞开怀抱,正欢迎我们投入——那,应该便是我们永远的归宿吧,而我,会是你生生世世的新娘。
当水花飞溅的一瞬,我竟又想起了那首诗:怪得北风急,前庭如月晖,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
而身后,飞溅起一朵美丽的血莲花,越来越大,妖冶、圣洁……
注:本故事虚属虚构,与历史无关!
本文已被编辑[芙蓉晶]于2006-5-18 8:06:2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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