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人生如棋”,是否人就是一粒棋子,当冥冥中那只无形之手将你置于大地的棋盘上,命运也就被暗中注定?几十年来我常常想从智者的口中和先贤的书中甚至纷杂的经书里探根究源,却总没找到令我信服的答案。
请诸位先别指责我的迷信和文章标题的粗鄙不雅,这题目,我是取自一个人的小名,那人是我的长辈,我的叔叔,一个从小跟着爸干革命的异姓叔叔。在此,愿我那狗剩叔叔在天之灵宽恕我的不恭,我只想把你的故事公诸于世,为您尽些许孝心,让您在天堂得以瞑目。
一九三零年春天,杨柳吐绿的时候,位于鲁西北黄河故道的一座残破的茅草房里降生下一个黑黑胖胖的小子。孩子满月这天,正好来了位和尚化缘,木鱼在柴门口敲的哆哆响。男人认为此是好兆,高兴地将老和尚迎进小屋,先毕恭毕敬地献上一碗满月酒,又抱出孩子让老和尚看。求他为孩子占卜前程,并为孩子赐名。老和尚眯缝起双眼,左右端详半天,又问了生辰八字,默然掐指一算,说:“这孩子将来能坐县堂,官至七品,不得了啊!”全家人惊讶不已。想不到几世为农,今天祖坟上竟然青烟突冒,生出个县太爷来。老和尚想了想,说:“唔,大号嘛,叫青顺吧。今生能像这春天的万物生长的顺顺利利。”一家人高兴异常,又央其给起个小名。老和尚沉吟半天才说:“小号狗剩。”“为啥要叫这名,这和他未来的身份不相衬呀?这里有啥讲究没?”男人问。老和尚淡淡一笑,说:“名贱,好养。”再问,只说天机不可泄露。打一揖,道声阿弥陀佛竟自扬长而去。
一家人看到了希望,视狗剩为掌上明珠,任这个未来的县官大老爷信性胡为,戳猫逗狗,扒瓜溜枣,上房跳墙,整天滚的像只泥猴。十岁那年,区里八路军办起抗日游击小学,狗剩这只野马驹才算带上笼头,摇头晃脑地念起了:“世界上你最爱什么人?我最爱孙中山先生。为什么?因为他强不惧弱不欺……”和“希特勒进苏联,好像猪嘴进花园……”
日本鬼子被打跑后,抗日小学不知为何停办,那时正好爸从队伍上下来在那区里当区长,十五岁的狗剩就挎上盒子枪,跟爸当了通信员。我见过爸影集中一张发黄的照片:还是个二十多岁小伙子的爸爸穿着破旧的军装翘腿坐在一木凳上,两手平放膝盖。一旁站着的就是狗剩,满脸孩子气,眼睛像两只对头游动的小蝌蚪,咕嘟着厚厚的小嘴,像正与谁呕气,戴顶八路帽,挺胸腆肚地做雄赳赳状立定在一侧。一件军褂大可及膝,为照像时能显出他心爱的盒子枪而将其移至裆部,大大的枪套都快下垂至地了,看上去滴里荡浪,夹在两腿中间,像小叫驴的生殖器。
爸说,别看他当时人不大,胆却不小,水性又好,曾在黄河发大水时为送一封急信夜里只身横渡黄河。十七岁上一次和爸外出开会回来的路上被还乡团打了伏击,狗剩一点没怕,和爸边打边撤,最后被人家包围在一片坟地里,两人一前一后分把住两面,一直坚持到天黑,才钻进芦苇荡摆脱了敌人。那一次,他们两一共打死了六个还乡团,还得了一把德国造撸子手枪。没多久,狗剩就侦察清楚那还乡团长姓字名谁家住何方,和爸带着一干民兵半夜摸了那老狗日的家。是狗剩第一个越墙进去,把那老家伙当头一枪打死在炕头上。又一枪打在负隅顽抗的那人儿子的小肚子上,疼的那小子的扔下枪,捂着肚子呼爹叫娘的满地打滚。
狗剩人不大却很机灵,在他眼里就没什么是难事。无论形势有多紧张,条件如何艰苦,他都能嘻皮笑脸地为爸他们弄来好吃好喝。当然,偷鸡摸狗的事他绝没少干。在当时情况下,只要没让人抓住手腕找上门来告状,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怎么说,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呀。
建国初期,刘邓大军南下,大路小路,千军万马没白没黑地向南奔流。区上接待任务忙的晕头转向。那时狗剩刚学会一个新词“没问题”,时时掛在嘴边上应用。南下野战军的一个连长希望他能帮队伍上借些棉被临时用用,他张口就说“没问题”。那连长千恩万谢地走了,狗剩还挺纳闷。到晚上,那连长带几个战士来抱被子。狗剩就跟人家急了:“没给你们说吗?没问题!没问题!怎么还来要?”最后两人吵了一架,原来狗剩一直以为“没问题”就是没有的意思。此事一时传为笑谈,竟然取代了他的大号,连南下的野战军里都知道这区上有个通信员外号“没问题”了。
后来,部队向地方招收大批的干部一同随军南下。当时爸正因阑尾炎开刀住院,狗剩和爸一商量,就挎上他的盒子枪,背上小背包,拿着爸送他的钢笔随大军走了。一去十多年音讯皆无,爸以为他已经不在了,因为同去的很多人惨死在湖北、湖南那带的土匪和还乡团手里。大军过后,他们留下开辟地方,人地两生,加之群众基础薄弱,语言沟通又有障碍,时常被人掏窝。一批批被当地人称为“北侉子”的南下的干部被土匪或还乡团挖心摘肝和活埋。这些都是个别想方设法从南面逃回来的怕死鬼说的,那些人回来就被当了逃兵严加管制。爸从他们嘴里再三打听狗剩,得到的消息只是他在哪个县当了县长,后来听说那县政府被还乡团包了饺子,人都给活埋了。也有的说,当时县政府里有几个外出未回的饶幸逃脱,其间有没狗剩就不清楚了。
直到六十年代初,一封被揉搓的皱巴巴的信历时近一年才辗转送到爸的手里,那正是爸夜思梦想的狗剩来的。那时我已经记事,爸一边看那信一边喝酒,眼泪汪汪的一遍又一遍的念。狗剩去了湖北后被派到一县里当县长,一天到晚居无定所,东躲西藏,山高林密,邮路又不通,别说写信,就是和上级联系都没办法,基本是各自为政。最后一县工作人员被土匪和还乡团打的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同志坚持工作,也是九死一生。直到五四年,那儿的土匪才被基本肃清,他们也才算有了能消消停停办公的场所。他说曾给爸来过几次信,因爸早已不在那区里工作,信都以查无此人为由退回。他一直挂着爸,以为在那个混乱时期爸遭了什么不测。爸念一遍信流一通泪,却忍不住还要念第三遍第四遍。最后爸把那信往桌上一拍,说:“好狗日的,能活着就好!”
六四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突然发现门口有一个人朝屋里探头探脑,像贼一样,接着是两声狗叫,我刚想往里屋跑喊爸,爸已经慌里慌张走了出来,爸耳尖,出来就大喊:“狗剩吗?”那人就吱溜一下跳进屋里。那一刻,爸和对方都愣了,呆呆地相互对视,半天,那人忽然一下抱住爸,叫了声“老区长”就号啕大哭起来。爸也紧紧搂住他,好像生怕他跑了,劝慰他不要哭,自己却止不住双泪长流。我第一次看见两个大男人如此痛哭流涕,受那气氛感染,我也跟着放声大哭。
邻里们被这莫明其妙的哭声所吸引,纷纷围拢来解劝,当大家明白就里,一个个喜笑颜开,说:“这是喜事呀,怎么哭起来了?”
狗剩叔叔止住哭,显的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手绢扭过身擦泪,嘟哝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那刚刚擦干的眼泪又涮地流下来。
他们俩那天喝酒直喝到天明。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他们说当年区上的事,回忆起如何摸那还乡团长的家,如何公审他那吓的拉了一裤裆稀屎的儿子,两人不时开怀大笑。狗剩叔是个大嗓门儿,说话时并不老实,喜欢站起身来比划,像说书的一样,有意思极了。他说:“那天枪毙那狗日的,我是专门找了粒炸子儿,又在鞋底上蹭的程亮,一枪就把那狗日的脑袋打开了瓢。”
他在家住了两天,一天到晚和爸有说不完的话,叨叨叨,叨叨叨。两人一会笑一会哭,讲起那些牺牲了的老同志,就黯然落泪。
狗剩叔最会逗孩子,他能像戏里那样翻斤半,还能倒立着用两手在地上学蝎子爬。他学羊叫,学牛鸣,学马嘶,比真的还真,我们都爱和他玩。他最拿手的要数耍棍,像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的孙悟空那样,边耍边翻斤斗。还学着孙悟空的样子金鸡独立,反手打眼罩。爸在一旁看的哈哈大笑,说:“都县委书记了还这么猴头钻脑的孩子气。没个庄重劲儿。”我最羡慕他那只能把棍耍的呼呼生风的手了,总喜欢拉着它左瞧右看。这时,他就会把那只粗大的手伸的高高的,说:“叔叔这只手可是为革命立下过汗马功劳哩,叔叔用这只手拿着盒子枪至少打死过二十几个土匪和还乡团,在敌人手中救出过无数革命同志和群众。现在这只手还为党掌着一县几十万人的印把子,不得了,宝贝呀!”
他走的时候我跟爸一直送他上了车,他说明年还会抽空回来看爸的。我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说:“叔叔的手真厉害,棍耍的那么好。你再来可一定教教我呀!”他像孙悟空那样挤了挤眼,说:“就凭你小子喜欢,叔叔一定保护好这只手,再来一定教你,让你耍的比叔叔还棒!”直到坐到车上,他还摇下车窗反手向我打了个孙猴子式的眼罩。
狗剩叔叔走后来过几封信,还给爸寄过那地方出产的茶叶,人却一直没来。爸说他工作太忙,身不由己,管着一县人,不是他啥时想来就能来的。
接下来就是文革,爸被打倒了,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那期间湖北那地方来过几帮人搞外调,调查狗剩叔叔的历史问题,说他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是不是党员也是问题。爸听了气的脸色更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们说他在湖北如何我不了解,要说他以前的历史我可比谁都清楚。他十岁上抗日游击小学,十五岁跟我当通信员。说他是阶级异己分子,是混进党内,那是胡说八道!是放屁!什么是阶级异己分子?是提着脑袋跟敌人拼命的同志?他入党时才十七岁,就因为他工作积极,打仗勇敢,我和当时的付区长做的他入党介绍人,这些档案都有记载的,还用调查吗?!”爸在他们递来的纸上写到:“我以我的党性和全家人的性命担保王青顺同志是个革命的好同志!”然后,郑重地按上手印。
爸爸从此就很为狗剩叔叔担心,午休时会一个激灵猛然坐起,怔怔地四处看看,说:“我咋听着狗剩来了呢?”狗剩叔叔没有再来,爸给他写过几封信也都是石沉大海。爸每每一个人喝酒就会嘟念说:“也不知道你狗剩叔现在怎么样了。”
几年后,老家一个邻居顺路过来看望爸爸,告诉了他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说狗剩几年前就死了。他在一天深夜被一帮戴红袖章的人由家里揪走就再也没回来,十多天后有人在县委后山坡上发现一群野狗在围啃一个死人,那人就报告了公安部门。人们赶去时人已被野狗分食的几乎荡然无存,只有一条右臂不知何因被完好地剩在草丛里,公安部门通过指纹断定那就是县委王书记的手。爸对此消息的真伪一直将信将疑,喝多了酒就气忿忿地大声说:“狗剩,狗剩,难道就是被狗吃的就剩一只胳膊?”说着就忍不住抽咽一阵。
爸恢复工作后立即以组织名义向湖北那县里发函,查寻狗剩叔叔的下落。那些日子爸全部的心思好像都放在了等候回函上,人显的很急躁。回函来了,证实老乡说的无误。他确实是被一帮不知哪个组织的造反派殴打致死又弃尸荒野的,凶手至今尚未归案。县里已经为他修了墓,墓地就在他被弃尸的山坡上,内中葬的,也仅是狗剩叔叔的一套衣冠和他被狗吃剩的一只胳膊。
是否,狗剩叔一直惦着他给我的承诺,要好好保护他那只为革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右手,好在哪天来时教我耍棍儿,或哪天继续提起他的盒子枪为党杀敌并掌好那县的印把子,才刻意地对它时时加以保护,以至死后其魂不散,环护着那右手,方使它免入野狗之口?
这次爸没再喝酒,也没再流泪,一个人闷在里屋一整天,翻出影集盯着他和狗剩的那张合影细细看。爸一定在回忆狗剩叔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艰难却快乐的时光。
那夜,我听到我记忆里所听到过的爸的一声最深最长的叹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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