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哪,你为何忧闷?
为何在我里面烦燥?
——《圣经·诗篇》
这些日子,我一直生活在叹息里。时而忧闷,时而烦燥,总是理不出事情的头绪。我的心象一只野兔,在长满凄凄荒草的山坡上奔窜。说不清我是想去香草山看那位只给过我一个眼神的姑娘,还是去荒原上看那位被母亲抛弃的野鹿最终死于谁手。我理不清楚,今天的我干了些什么,明天的我又要干些什么。也想不清楚,这些天的我怎么这样的迷迷蒙蒙,懵懵懂懂。每过一段日子,我思绪的河流总要这样周期性地泛滥。进了门,总想在已经锁了的门上再加三把锁子,然后拉严窗帘,再用别针别严那隙飞不进苍蝇的亮光,不要让陌生人敲门,不要让光亮进来。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地呆着黑黑的屋子里,如梦如幻般点一只忽明忽暗的烟,享受那份孤寂般的空灵。
这样的氛围里,我很容易想起母亲。没有母亲,我根本无法考究我是谁这样的深层次问题。就像考究文学离了故乡这块血地便无从言说一样。这种话放在二十多年前,别说我说不出口,根本就想不出,也不可能。那时我的脑子里,只绷着一根弦,背叛故乡的泥土,逃离故乡的荒凉,离开那片把人穷怕了的土得掉渣的地方。一经走进青涩的年岁,我便开始告别泥土,进城读书,尔后,竟然掉头不顾,渐行渐远,从文学的柏油马路上疾驰而过,一头钻进了灯红酒绿大厦高楼里哼哼叽叽,喧嚷我在城市的野心与畅想。我以为那就是文学了。但很快我就痛苦地停了笔。不是说我码不出丁点文字了,而是总觉得我的文字里少了一种元素,少了一种韵味,后来连那些模糊的影像也不复在梦中出现了。好长时间,我被混沌包围,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那种自己不满的少了的元素是铁元素还是土元素,那种少了的韵味是高贵的奶油味还是泥土的清香味。我把那些所谓的东西全部锁进抽屉。如一具没有灵魂的骷髅不敢示人。那种痛苦,就像一个仰望生命而又突然得了白血病的少女,绝望地看到了自己的墓地。我文学的梦就这样短暂地结束了。我开始怀疑自己,错把犁铧当笔使了,压根就不是舞文弄墨的料,或者压根没有在文学之城混迹的天份。我成了一个身在繁华都市定居而灵在塔克拉玛干荒漠上游荡的漂泊者。生活在高楼狭巷之中,目光被霓虹灯之类的奇光异彩所眩惑,身心被功名利禄和无所不在的城市噪音污染着,生命在远离自然的自我异化中逐渐地萎缩。
这种萎缩是从1992年开始的。确切地说,1989年,我在《飞天》发表第一篇小说后,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三年,到1992年的中篇小说《腊月》在《红柳》发表后,我就绝望地远离了小说。如果说,最初的《驴运》、《山里好人》等,都还完全沉浸在母亲的血地和泥塑的村庄里,但之后的东西就渐行渐远了,到《腊月》,里面有的只是官场的浮沉,机关的表象,再也没有我村庄的痕迹了。倒不是说,小说非要体现泥塑的村庄,才叫小说,木雕的楼阁就不是小说。而是我写的木雕楼阁,钢筋城市,仅仅象一幅技巧拙劣的工笔画,里面没有一点儿神韵的东西。我停止了在纸上建造亭台楼阁的工程。不管别人看着怎样华丽,在我看来,那都是城市的建筑垃圾和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灰尘。唯有这一点,我很清醒。但当我转过神来,再现泥塑木雕的乡村风景时,我找不到丁点乡村的影子,闻不到丁点青草的气息了。文学的远离和心灵的远离,一脉相承,同步堕落,语境的表达更是一塌胡涂,找不着北。在我灵魂的深处,文学是我挚爱的《诗经》中的淑女,既然我找不到“君子好逑”的方式和爱的语言,那就别玷污了她,趁早远离。直到今天,我再没写过一篇小说,一直在迷茫中徘徊,忧郁中叹息。
一段时间,总觉得有一个神秘的地方吸引着我,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摧促着我,有一个神秘的人召唤着我。每有这种幻觉的时候,我特别想见我的母亲。想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撒撒娇,说说话,吐吐心中的郁闷。我开始寻找借口,请假,常往老家跑。我的母亲没进过学堂,斗大的字她不识。对母亲谈文学,无疑于对牛谈琴。我就是想说说话,听听母亲的唠叨,听听乡村的张长李短。可是,母亲在喧了谁谁谁死了,谁谁谁家的儿子又娶了媳妇之后,郑重地告诉我,好好儿干你的工作吧,别心气儿太高了,太累。人不就是天帝用泥土捏出来的一件物什嘛,不论你怎样地折腾,最终,还不是让风蚀了,雨化了,到脚尖朝上,翘起辩子的那一天,又让土埋了。说完了,母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母亲的这声叹息,如闷雷炸响了我的心鼓。我的灵魂又蠢蠢欲动起来,我顺着泥塑木雕的方向回去,才发现我生命里难以割舍的,无法离兮的,正是我原来幸灾乐祸背叛过逃离过的故乡。人源于泥土,复归于泥土。泥土是人的根基。而我,只不过是泥土中的一粒尘埃。文学之于故乡,我之于母亲,是大树与根系的关系。根断了,文学的梦也就断了。不论我跑到哪里,我的根都在泥塑故乡的那块血地上,在母亲的脉搏里生长。十多年前,我丢失了文学的故乡,十多年后,我却找到了心灵皈依的泥塑村庄。这是我心灵的长篇小说,不写,也已在灵魂的深处结集出版了。尽管,这场心灵皈依的路,我走得十分地艰辛。但也在迷茫之后,郁闷之后,感到浅浅地欣慰。
我放下小说,思念母亲,是因为我患上了浓浓的恋母情结,渴望故乡更是我那浓浓的恋土情结的形式化。实事上,自我来到人世的第一天起,母亲就在用贫穷而又昂贵的方式,教我怎样亲近泥土。一生下就把我放在烧得烫热、铺满炕灰的土炕上。可悲的是,当我清醒地认识过来的时候,母亲已离我而去。我已经连续地失眠,盼望在梦中与母亲说话已经没有可能。我只有关门,把一切世俗的嘈杂拒之门外,把一切的身外之物坦然抛弃,复归婴儿的宁静,默默地等待母亲的来临。我是怕忽然开了的门会惊散母亲的魂灵,那隙细若发丝的亮光会吓坏母亲的神经。母亲早已是我魂牵梦萦的人了,她害怕阳光,害怕有形的人和物。我要想和母亲多呆一会,就得创造那样的氛围。在黑黑的孤寂里,母亲悄然来临,走进我的屋子,走进我的心灵,一言不发地与我心语,低诉我的童年,低诉她的叹息。
自母亲把我扔到尘世的那一堆炕灰上,母亲看着我一天天成长的方法就是她的眼神。更确切地说,是母亲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无法掩饰的叹息与疲倦。做月子的母亲,身子虽然虚弱,却没有城里女人娇嫩。像羊下了羔子就上山吃草样,生下我就下厨亲手熬米汤了。想起做月子的母亲,我无序而纷乱的脑袋忽然间清醒。一些乡俗与细节的东西,也能平静地白描出来。我们那里,女人生了孩子,做了月子,是不能动荤腥的,只能喝用沙罐子熬出的小米汤,只能吃素面片。说是动了荤腥,女人会造下病,脸上会留下雀斑。不喝小米汤,奶水就少。但我觉得,那是饥饿怕了但又无力改变饥饿的男人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堂皇的理由。也就是吃不让葡萄说葡萄酸。连点肉腥味都让女人闻不上,还能顾及女人脸蛋的美丑吗。男人舍不得宰鸡宰羊,只好说喝米汤好,能养颜,能催奶。左邻右舍要来探月子,也就有了实惠的条件,张家媳妇端一碗素面片,李家媳妇提一罐米汤,送来下奶。不是我不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肉饭,而是你还做月子,动不得荤腥。母亲经受了十月怀胎,还要在月子里喝清汤寡水的米汤,奶嗷嗷待哺的婴儿。那倦怠与叹息就不住地挂在母亲脸面上。不论是月婆子喝米汤的乡俗,还是邻里送素饭下奶的乡俗,都是穷人智慧下的产物和穷人的无奈。
我就在母亲的叹息中,出了月子,而后如杂草样一天天长大。当我能听懂母亲对生活的第一声叹息后,我知道了怎样珍惜母亲的叹息。当她拖着劳累的的身体,从生产队里劳动回来,执意从怀里掏出一块山药,喜滋滋地为我往炕洞里烧时,她脸上的表情,才是我最难忘的。逢年过节,我一睡醒,她会在我的枕边放一块黑面馍馍,平时是绝对吃不到的。一日三餐后的零食,那一小块黑面馍馍,直到今天,在我的心中还有一种尊贵与节日般的地位。可以说,我对季节的敏感,饮食的敏感,表情的敏感,都得益于母亲。婴儿时,我吃母亲的奶,童年时,就吃母亲的叹息。并在母亲成年累月的叹息中长大了。
对于母亲的叹息,我是从心里体会出来的,从日子里观察出来的。一个能把人看破到源于泥土、复归于泥土的女人,再没有什么苦难,能把她的腰压弯了。无钱,她坚强地面对;揭不开锅,她坚强地面对;穿不上衣,她坚强地面对;娶不上媳妇,她也坚强地面对。从不在儿女面前流露半点脸上的忧郁。但在坚强的后面,总是藏着深深地叹息。年关到了,叹息;冬天来了,叹息;进到厨房,叹息;女儿上不了学,叹息;给不上好人家,叹息;生不下男孙子,叹息。母亲的腰,就在她的叹息中一天天驼了下去,驼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姿势和韵味。我坚信母亲的叹息一生不断,正是从她坚强了一生的反面,体会到的。直接的证据,则是母亲老了以后,那叹息就变成偷偷流出的眼泪了。女人毕竟是一个感情的动物,当她一生的愿望,一生对儿女的感情,最终远离了她的理想模式并受到深深地伤害和刺激时,那叹息就变成伤感的眼泪了。母亲种下坚强,收获了叹息;种下慈善,收获了眼泪。这就是她的一生。
母亲的叹息也深深地感染了我。以致使我的好多文字难以快乐起来,即或有一处两处地调皮和灰谐,文字的后面也流淌着母亲样的叹息和眼泪。纵是我找到了心灵的回归,文学的故乡,也难以有一位俄国诗人咏赞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了童年的梦幻。”这种没有忧郁、苦闷、叹息遮蔽的清纯、本真的心境。有的,只是诗人艾青那样的心境:“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
文学的泥土里,可以生长出挺拔的白杨,傲寒的腊梅,带刺的玫瑰,快乐的合欢树,也可以生长流泪的橡胶林。
(2005年12月22日 写于悟易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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