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孃
郎彪
走完八十六个人生历程后,大孃“回去了”,苍茫的天地间,一座坟茔孤独地占据一方风景。生前没有走出过大山,死后也没有走出大山,也许那青黛的群山、芒草萋萋的黄土才是大孃魂灵的皈依……·。
得到大孃病逝的消息时,我刚从一个偏僻乡镇采访回来,来不及整理采访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便找了辆车回到家乡。父亲显得并不十分悲痛,也许大孃的离去是他意料中的事——当一个人受尽折磨,感受不到丝丝温暖的时候,天堂就应该成为阳光朗照的地方。走在去大孃家那条崎岖的山间小道上,我忽然感受到这份亲情的日渐疏远。土家俗谚:“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倒(不认识)”便是这种亲情淡化的最好注脚。幼时,每年正月初一,我们亲房的几个伙伴总要带上一瓶酒,一包白糖或饼干去大孃家拜年。大孃的脸上总是带着慈祥的微笑,本不宽裕的家庭准备了鸡蛋、麻饼、糍粑之类,让我们这群“谗嘴猫”一饱口福。
大孃每次这样招待,都要挨姑父打。这是过了许多年后父亲才知道的,每每问及她,大孃总是搪塞以掩盖内心的凄苦,甚至包容姑父的许多不是。一个农家妇女的质朴和善良就是用一颗仁慈的心去包容一切。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大孃已经离开我们三年多了。三年来,许多时候我都拿起笔来想写点什么,但由于过于愚钝,总是找不到好的切入点,以至这份情愫像飘浮的白云悬在空中。但我又不能不写大孃——一个历经坎坷的普通中国农民,一个在生活底层苟延残喘了一辈子的农家妇女。
我祖辈四姊妹,大孃排行最大,父亲是家中的独子。大孃年幼时,是我们郎家典盛时期,家中不但有几百亩土地,邻近几个乡场建有房屋,而且祖父在伪政府的一个区上谋职。而这并未让大孃逃脱命运的周遭,她每天的职责便是照看我的父亲,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父亲的降世自然给祖父莫大的欣喜,家人把所有期盼都寄托在父亲身上,以至大孃在照看父亲时不敢丝毫怠慢,稍有闪失就会遭至祖母的谩骂和祖父挨打。大孃从未踏过一天学堂门,她仿佛出生以来就应该去伺候别人。
十八岁时,大孃嫁给我的前任姑父,姑父英俊倜傥,很有才气。“学而优则仕”,他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仕途上,为他后半生遭遇埋下了危险的伏笔。当大孃空守闺房盼望姑爹早日还乡时,传来的是一种噩耗——一个阶级取代另一个阶级难免要采取专政,在那急风骤雨的革命运动中,祖辈的家产全部被没收,祖父被镇压,不久姑父被镇压。人去楼空,大孃后半辈子的生活如瑟瑟寒风中飘摇不定的马尾草。
她最终成了“土改婆”,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贫下中农。承受着内心的凄苦,她默默劳作,把所有精力倾注在另一个家庭的兴盛上。她的默默忍受和辛勤劳作换来的不是姑父的同情和理解,而是一种更加残酷的折磨¬——无产阶级不会相信眼泪。姑父是村里的阴阳先生,专为人看宅基地和驱灾跳神,我不知道他念念有词诵读经文时,他是否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过忏悔。他唯一的取乐方式是喝酒后毒打大孃,在那种牛马不如的生活环境中,大孃甚至选择过自尽的方式作人生的终极,但偏偏那时表哥的一声啼哭让她犹豫不决¬¬——最终满噙泪水,忍受沉痛去践行一个母亲的职责和义务。
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大孃,她已满头银丝,佝偻的身材像一张弯弓,踮着三寸金莲在坡上弄柴。那时表哥已经成家,靠着手艺到街上先是打零工,然后有了一间铺面。按理大孃的日子应该好转,但姑父本性难改,打大孃成了他一生的必修课。大孃喂鸡养鸭,以找点盐巴钱,姑父总是把这些家禽卖了,然后去喝,喝醉了就打大孃。那时我们家庭并不宽裕,父亲忠厚老实,家中子女又多,他怀疑大孃存有私房钱救济娘家,甚至不允许大孃单独一人到我们家玩。那年我在读初二,周未到大孃家时,姑父正揪着大孃打,我一时怒火中烧,一拳朝姑父打去,大孃赶紧拦住我,生怕碰到姑父的一处皮毛。父亲知道后,来找姑父论理,大孃竟一下跪在父亲面前,叫他不要伤害姑父。
我为大孃的懦弱感到无奈和愤慨。
九十年代中期,我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大孃知道后很是高兴,走了十几里山路赶场卖了一只母鸡,把一沓零钞塞给我,说盘一个孩子读书不容易,接过大孃的钱,我的内心涌动一种酸楚……
毕业后,我工作的境况因不遂人意,加之几次调动竟难得有机会去看大孃,直到她过逝,这种遗憾还弥留心际。
大孃,天堂里可否有一丝阳光朗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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