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对女人说:
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
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
你必慕恋你丈夫,
你丈夫必管辖你。
——《创世纪·神的宣判》
我来尘世的时候,疼坏了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母亲。
我是断在母亲身体里的一根针,是扎在母亲肉里的一根刺,我稍微地一声叹息,一份忧郁,亦或身体的轻微不适,都会牵动母亲的疼。
在历史之外,时空之外,泥土之外,我想弄清我的来历,母亲是我的第一位考究的对象,叙述的对象。时间的横轴与纵轴就定格在腊月二十五上。
母亲是一介草根。母亲是父亲用一头驴子换来的。也就是说,母亲的身价与一头驴子等同。当父亲用披挂着毛毡红绸的大马,把顶着红头巾的母亲驮进村庄的时候,我生命的形成,已经有了可能。尽管在数学的排列与精卵的组合上,我被排到了第四,但这对于我已经无关紧要,只是时间的迟早而矣。就像卧在村庄里的那只狗,什么时候汪汪出最响亮的叫声,也是时间的问题一样。我所关心的是生命形成的那个瞬间,我的母亲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母亲是否做过异常幸福的梦,富贵的梦,或者对未来的我厚望地什么。在那饥饿穿行的岁月里,我想是不可能的。母亲在怀我的时候,也不可能遇到天象异常的祥瑞。倒是扫帚星时常从灰瓷瓷的夜空划过,导致了大地上的人祸接连不断。这些都是我想象的,没有真凭实据。我只能像考古那样考究母亲那晚孕我时的心情,最大的可能是,忧愁多于憧憬,无奈多于幸福,饥饿多于残香。这就为母亲生我时的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看看中国的帝王。他们的母亲在有身孕的时候,都是幸福的,安祥的,更有美好憧憬的。因为她们在还没怀上生命的瞬间,就都遇到了美丽的祥瑞。附宝感应电光围绕北斗而孕育了轩辕,嫘祖感应到彩虹的照映生下了少昊,女枢感应北斗第七星遮蔽月光生下了高阳;简狄遇到燕之瑞生下了契,庆都感应到赤龙生下了尧。这些都在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不容置疑。越是远古的事情,史书的记载越是清楚;越是眼前的事情,我们的记忆反越模糊。我不知道我是该信史书还是该信自己的想像。但可以肯定,我的母亲不可能做出幸福的梦,安祥的梦,带有美好憧憬的梦。我的母亲做的只能是恶梦,怀上的我也只能是仅像个人样儿的草根。我不知道是天象上的祥瑞尊贵,还是人身上的符号值钱。我的母亲虽然没有遇到祥瑞,但母亲饿着肚子生下的我,身上却清晰地印下了祥瑞的符号。我的右胳膊上清清楚楚地长着七颗痣,而且七颗痣的排列方式与北斗七星完全相同。斗柄指手,斗勺指肩。按史书的写法推测,我总觉得,身有北斗七星,远比帝王的母亲遇到北斗星的感应,更有统治天下万民的号召力,震慑力。汉高祖左股子上就有七十二黑子,生下就彰显了帝王的瑞相。可身有北斗七星的我,仅仅是介草根,是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草民。母亲发现这一奇观,也只是憧憬到了“字脖脖,上学学;字胳膊,骑骡骡”的程度。“字”就是“痣”。除了胳膊,我的后脖颈里,身上,还有三四十颗痣。据说旧时的州官才能骑马,县爷只能骑驴。在母亲的眼里,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能识字骑骡子的人。从这一点上说,不论帝王的母亲,还是草民的母亲,都对她腹中的婴儿抱着极大的憧憬和希望。这也使我更加坚信了女人生人的不易和疼痛。在女人不能治理天下的年代,接触上天的意志,生一个神异的儿子,让儿子去实现她的梦想,女人就有了忘记疼痛的资本。我没有骑上高头大马,实现母亲的梦想,我的母亲也就忘不了生我时的疼。
我知道,我又在胡说八道了。夫痣者,若山之生林木,地之出堆草,是极其自然的事。山有美质则生善木,以显其秀。地积污土则生恶草,以乐其浊。善恶又与后天的环境密切相关。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是也。而我的出生地是一个“山像和尚头,水缺贵如油”的地方。等我要认字的时候,村校里最好的一位先生是小学毕业生。而我,就跟着这样的先生们,念完了初中。这样的环境,即或身有贵痣也是枉然。我得到此为止了,我是要写我的来世,写我母亲生我时的疼痛。怎么写到帝王降生时的风光旖旎了,怎么看起相论其痣来了。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多话,就算对我来世的历史考证和对出生环境的考察吧。
我一直在回忆母亲生我时的痛楚样子。这种回忆,多半来自母亲的唠叨,少半来自父亲的叙述,另一小半来自我的合理想象。尽管这样,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我的回忆比机关的年终总结和领导的讲话报告更真实,更有趣。母亲生我的那天下午,天气特别的冷,母亲在生产队饲养院门前用榔头敲着冻僵的粪块还是做别的什么活计,我记不大清,母亲也从来回忆不起来了。总之是寒天雪地,总之是腊月二十五日,那个我来世的日子。母亲的肚子突然疼了,亦或许是母亲用力过大的原故,紧接着羊水就从母亲的裤脚流了出来,又很快在脚面冷却速冻,结成了冰坨。母亲就那样往家赶,忍着肚腹的巨痛,急急地撤了炕上的席子,从炕洞里掏几锨热腾腾的炕灰,平平地铺摊在炕上,躺了上去。我难以用文字来表述母亲疼痛的样子。母亲的疼只有母亲自己体会最深。嘴拙的母亲用语言形容不出来。形容的最好的一句是,就好象拿刀子从身上往下来割肉呢。父亲的追忆也只是白描式的叙述。父亲说,当我在草木灰上哇哇直叫地时候。母亲头上的汗珠子仍在速溜速溜地往下滚,泥巴式的炕沿子被母亲的手抓出了一道一道的槽槽,父亲说,就象狗圈到屋子里,急了用爪子挖下的槽槽。一个一天吃不上一顿面粉的女人,那种只能用身体的内力开启生命之门的疼,无力的疼,软弱的疼,挣扎的疼,虚脱的疼,只能想象又不敢想象。
我就那样从母亲的疼痛中,穿越了生命之门,见到了人间的第一束亮光,吸到了满屋了飘荡着草灰味的空气。我从母亲的内流河爬到炕灰上的过程,和农人接生羔羊牛犊的过程没有什么两样。母亲先用炕灰抹满我的身子,让烫烫的炕灰接替母亲的体温,把我身上的羊水和血迹搓干。然后擦净身上的炕灰,剪断长兮兮的脐带,用破布带缠了我的腰,再用破布包裹了我的身子。才把我与羔羊牛犊区别了开来。我尊贵地躺在牛粪煨热的土炕上,羔羊低贱地站立在寒风飒飒的圈棚里。婴儿与羔羊,就这样被母亲的一块破布,轻易地区别开来。但也仅仅是土炕与圈棚的区别,破布与寒风的区别。我的来世,没有恒温室,没有氧气瓶,没有热水澡,没有奶瓶,奶粉,牛奶和奶嘴。有的,仅仅是母亲那一对营养不良的奶头。母亲的月子,也没有鸡肉,鸡汤,羊肉和羊汤,没有丁点荤腥,有的,只是清汤寡水的小米汤。我时常想,月子里的母亲,其实就是一头牛,喝的是水,挤出的是奶。
从此,我被母亲的疼牵挂,被母亲的痛折磨。我始终不敢忘记我是断在母亲身体里的一根针,扎在母亲肉里的一根刺。我不敢调皮,不敢乱动,生怕稍微一动弹,一哭闹,那根针,那根刺,就会扯动母亲的痛。人为母担忧,母为儿分愁,本是一种天性。用圣人的话说,叫“人之初,性本善”也。要不,整个一个月子里,不论母亲的奶头有没有奶水,我怎么都乖巧得没有嚎哭呢。大了,母亲每每夸我在月子里的乖巧,我就跑在母亲的前面,爬到院子里的鸡洞口,摸一只蛋出来,对母亲说,那你到货郎担处,给我换几个豆豆糠吃。母亲却变卦了,那是你瘦弱如猴,哭不出声音了。照母亲的狡赖,童年时的我,变得偷偷摸摸,今天偷人家豆荚,明天偷人家萝卜,就与我的本性无关了。
腊月二十五,就成了母亲用疼痛支起的我的生命的起点。也成了我解读生命的坐标。这种牵挂与折磨,不会因时间的平行走向和环形重复而有任何变换。人一从母亲的血色村庄走出来,就走向了人类的另一个村庄,那儿有我们更古老的先祖,更古老的疼,更有我们另一道轮回的风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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