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微雨霏霏的滨河路上,行人很少。垂柳斜弯着身子,搭成了一条绿色的走廓。烟雨朦胧中的河面、远山,像一个恍惚的迷梦,只一抹淡淡的影子。
走在细雨中,我感觉我的心是淡定后的宁静。没有惆怅,似乎也没有依恋。就好像旅居的人瞄定了下一个目标后,对自己说声“走吧!”那么决然。
这个生活了近二十五年的城市。
这个燃烧过青春梦想,抛洒过爱恨情仇眼泪的城市。
春节上班后的第一天,我就递交了辞呈。主管说:真的要走啊?
我便笑。说,真的啊。
我明白自己是在用行动来排除一切犹疑。就如爬上墙头后又故意抽走梯子一样,用情形逼迫自己:无论如何,只能前行。
在饯别的晚宴上,我把所的祝福,和着那能燃烧激情,也能麻木痛苦的液体慨然地吞进肚子。
话很少。一直是态然自若的微笑。努力不碰落那停在眼框的泪水。
屋子里,一口大旅行箱已锁上了拉链。电器全部搬回了母亲的家。沙发被塑料布盖上了。唯有一张床,今晚上还要再睡一宿。
路边林荫下的石凳上,一对情侣在那不管不顾地亲吻缠绵。
这时,我才听见来自心灵的铠甲爆裂的声音。
我的眼泪再也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罗斌敲响屋门的时候,我正蜷缩着身子昏然欲睡。他走路的姿势和浓烈的酒味,旨在告诉我他醉的程度。
他躺到我身边,说:我知道你不会恨我。因为我不是坏人,对吗?
他的孩子气总能化解我对他的怨怼。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我说,怎么醉成这样啊。
他没有应答。只把头埋在我的乳沟里。过了好久,他说,我想要你……
我无法拒绝。我的身体燃烧着激情,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框,渗进散乱的发丝。
互相吮吸着眼泪,像濒临绝境的兽,因绝望哀嚎而爆发出莫大的力量,拼命地想把对方揉进骨髓,以刻上永恒的印记。
……
两个在屋檐下躲雨的异乡人,因为冷寂而走近,并相互取暖。如今雨未停,我们却要各奔东西了。
我用手轻轻抚摸他熟睡的脸。黯淡的灯光下,他的睡像如一个宁静的婴儿。能如此放松、毫不设防地把自己交给你,又怎能怀疑他对你的情意?
可他却囿于责任而不能自知。正如我对他的迷恋。
他穿起衣服,复又睡下。如此多次。我用背对着他说,回去吧,我会想着你的。
他站在床边,俯身用双手环住我的身体,吻吻我的头发,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你了。你千万要保重啊……
我渐渐松开拉着他的手。就像松开在天空款款而飞的风筝。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人生轨迹。并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
他带上门的瞬间,我感到一种力竭后的疲乏。
二
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坐落在四川西南部的大渡河边。
它是一个工业区。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貌,使它看起来如月牙上镶嵌的明珠;而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渡河,则是结在月牙顶上的一根银色飘带。
全区约25万人口,其中的大型炼钢厂和冶金机修厂就占了约四分之一之多。因此,山水的清丽并不能遮掩因工业发展而带来的环境污染。如果你站在山岗上,就会看到林立的烟囱上黄龙、黑龙飞舞,大半个中心城笼罩在一片浅黄的沙雾中。
这是一个休闲的小城。除去街道、楼房等与所有的城市类同之外,它还彻夜喧嚣着麻将声以及吃宵夜的人们欢畅得有些放肆的哄笑声。夜晚的空气中,总迷漫着浓浓的烧烤的香味。
白天,走在街道上,隔不了两百米远,就会看见一家茶馆。茶馆里宾朋满座,却没有专门品茗的彬彬君子,几乎都是三人一桌或四人一桌团团围着,要么在扯一种叫“贰柒拾”的字牌,要么在西里哗啦地搓麻将。生意清淡的商店门边,无一例外地都摆着一张麻将桌,老板一边赌博,一边照看着寡淡的生意。当然,这些只是低级的赌场而已。高级的赌场应该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如一些商店的楼上,或者干脆就隐匿在居民的住宅楼里。那常常是相邻的两三套住房改制而成,专供一些官员或大款玩儿的地方。
我所居住的生活小区里,名曰茶馆的赌场更是多如牛毛。随着工厂改制后下岗人员的增多,参加这种小赌的人也有增无减。这些大多是中年男女,他们无法通过正当途径找到自己合意的工作,自己做生意吧又没有本钱,与原单位“一刀断”的钱,连工龄最长的老师傅也只有两、三万元。而且受地域消费水平的限制,除了赌博和餐饮业的兴盛外,什么生意都不好做。而餐饮业还是在赌博的带动下兴盛起来的。
赌到深夜的人们,肚子饿了,赢家便很豪爽地说:走走走,去吃点宵夜。反正捡的娃儿用脚踢。输家便也输得心平气和,只当是自己吃自己的吧。尽管谁都知道,赌博中最后的赢家是赌场的老板,但就如夜来香所散发的芬芳,在这片狭小的天地中,赌总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
我就是在“赌”桌上认识罗斌的。
那是一次笔友聚会。向来不喜神侃的我,午饭一结束,很自然就坐在了悠闲的麻将桌上。
我一直认为,创作是很自我的事情,并不需要与别人交换心得。而且,作品就如自己的孩子,总是自己的乖。所以,除了私交较好的文友外,我很少对他人的作品说三道四。
麻将桌上的罗斌表现出少有的幽默。这让性格内敛的我很放松。我在欢畅的大笑后,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他长得很一般。个子不高,白净的面容上一双不算小的眼睛,在与我对视的时候,我似乎能感觉到丝丝温情。
以后又有了一次在水吧喝水的短暂交往。说短暂,是因为那天晚上我需要加班。罗斌打电话叫我到水吧去拿他的作品。
之前,我说过要拜读他的作品。
拿了他修饰美观的创作集,只意思地喝了几口果珍,我便赶回公司去了。
三
子毅推开房门的时候,已是晚上8点半了。他迎着我恼怒的眼神,把书包往床上一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玩电脑去了,要杀要打随你便。
我惊愣得半晌合不拢嘴。看看桌上已热气全无的饭菜,再看看他那张倔强的脸,所有的恼怒一下烟消云散了。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挑起战争,不,决不能让他如愿。
我快速将饭菜端到厨房重新加热,生生的将泪水吞下肚子。然后摆好饭菜,轻声说,吃吧,我也饿坏了。
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种态度,他很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起身坐到桌上,只埋头默默吃饭。他确实也饿了,两碗米饭很快就咽进了肚子。
站起身,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终于没说。掉头拿着书包回房间去了。
“砰”——房门照常关上。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这时,我的眼泪才缓缓流下来。到底怎么啦,近一年多来,与子毅的关系竟然如针尖对麦芒一般?
随着与陈泊舟关系的疏远,儿子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我把自己消融在与子毅共同的生活里。买菜、上班、下班、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看看电视,这就是每天的日程表。子毅学习成绩的升降是我情绪的晴雨表。
有近十年的日子,在与陈泊舟感情的分分合合中,我已经麻木了。为了子毅,我心甘情愿地成为木偶让他操纵。我过得很安然,面对一些人探询的目光或者是诱惑的言语,我一概坦然以对。至于陈泊舟常常入不敷出,我想得更透彻:如果男人死了,没有给你和儿子留下一分钱,难道你不将儿子抚养大吗?
可子毅的现状,却如一剂强心催醒剂,在渐渐的唤醒我那尘封的自我。
痴迷电脑,还有早恋。子毅的成绩直线下滑。
劝说。责骂。甚至有几次还动了手。可一切都没有实质上的意义。
甚至,他还用自虐的方式来折磨我的心。
那天,他脱去外套,脱去毛衣,就只穿着秋衣站进雨中时,除了默默流泪外,第一次我心里有隐循的想法。
但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父母年事已高,我能让他们再次操心吗?
还有,子毅,子毅。他到底还是孩子,我真的忍心抛下他不管吗?
我生气的时候总是无言。内心瑟缩得如一株遭霜冻的植物。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嘭嘭嘭!”
门外站着王姨。
她说,走吧,到医院去啊。
我们走进张姨病房时候,张姨的女儿燕子正在门边抹眼泪。
燕子说,我该去上班了,可请不到合适的护理,我怎么办才好呢……
我们无言以对。我只能无关痛痒地安慰她说,不要着急,总会想到办法的。
张姨更瘦了。
张姨只长我十二岁。但因华发早生,我搬来的时候很自然就称她为阿姨了。从前的张姨矮胖矮胖的,面部轮廓长得十分精致,是公认的美妇人。她三十二岁时丈夫因公去世后,便独自照料着两个儿女。顾念着丈夫曾经的深情,顾念着不让孩子们受苦,她一直未再嫁。
我照例帮着王姨用滚烫的水给她擦拭全身。用卫生纸擦去她嘴里吐出的秽物。我一点也没感觉恶心。形骸全变的张姨让我隐约着我的未来。那天,她抬起虚弱的手,怜爱地抚着我的脸,说,梓蕙啊,还是找一个伴吧,别步我的后尘呀。
张姨说,身体好时没有体会,生病后的夜晚想叫个人倒杯水都难啊。如今子女找工作也难,怎么能够拖累他们呢……
四
子毅最后的中考成绩是530分,这比我预料的要高些。名人中学寄来了录取通知书,但属于扩招范围。学校说,除非把成绩冲入年级前五十名,否则,每期要比其它学生多交2000元。
我问:子毅,你有信心吗?如果你能把成绩冲进年级前50名,这高价2000元就只交这一期,以后就不用交了。
子毅沉默了半晌,撕了录取通知书,说,我就读高职大专,以后当个小学老师。
那段日子,我真如迷途的小孩一般无助。给陈泊舟打过几次电话,谈起子毅的叛逆,请求他多花时间给儿子沟通。也汇报了子毅的中考成绩及置疑下一步的打算。说了很多很多。可是,陈泊舟总说忙啊忙啊,然后扔一句:他这么不争气,让他去打工。
至于是让子毅读高中,还是去读高职大专,则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不知是没时间去想儿子的问题呢,还是给自己留后路:如果安排不妥,我也无过错。
无法商量,就只好不商量了。跑l市,上网查资料,打电话问同学,最后敲定了l市教育学院3+2小教班。
子毅说学语文专业吧,大家都教外语、数学去了,总得有人教语文吧。
我同意了子毅的选择。
我也同意了王伟的要求。
王伟说,你是苦命人,我也是苦命人,两个苦命人在一起说不定会好的,何不试试呢?
王伟是我的楼上邻居。离婚快十年了。独自带着女儿过活。
他关注我多久了?我不知道。只是这一年多来,为逃避与子毅的矛盾,我常到楼下的茶馆打麻将。因而常常与他不期而遇。他总是诙谐地逗乐,使整个极为严肃的“赌”变得轻松愉快。
晚上麻将散场后,他与我结伴回家。在黑暗的楼道里,他忍住烫举着打火机照明。
一次,一只老鼠突然窜了出来,吓得我抓他后背的衣服。
于是,以后回家,他就干脆牵着我的手。
他是在我请他帮忙换一个插座的时候,说出自己心愿的。
我知道当时我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我低了头半晌没有吱声。
我能感觉到他期待的眼神。于是慌乱地点了点头,说,等子毅中考以后再说吧。
六月以后,王伟俨然把这儿当作了自己的家。他在工厂里偷着做了一些三角钉,把家里歪歪扭扭的木窗修钉整齐,再刷上油漆,又将那些已老化得快要断裂的乱七八糟的电线换成了整齐有序新线。
他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满面的喜色,似乎连手里也流淌着欢悦。
他说:梓蕙,你是本份的女人。而今本份的女人是绝版的了。
他缠着子毅下象棋,杀得昏天黑地。子毅是初学者,瘾正大,有人陪自己操练何乐而不为呢。由此倒少了时间去玩电脑游戏了。
看着他俩相处愉快,我似乎也高兴起来。
但渐渐的子毅看出些端倪来。一天他对我说,嗨,王叔叔是不是喜欢你啊,这段时间老上我们家。不过,我想你看不上他的,他长得那么丑。
其实,王伟并不丑,我蓦然明白子毅那故意说辞的意味。便抿了抿嘴,说,妈妈也不漂亮啊,而且也不年轻了,还很穷……
子毅说,好吧好吧,那你就嫁他吧,反正我到l市读书去了,你一人在家也孤单。
我没有吱声。凭心而论王伟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虽然文化不高,经济条件也不宽裕,但最重要的是他喜欢我,呵护我。但这是不是就够了呢?我不能回答自己。一方面,儿子与自己希望的背离,使我在强烈的挫败感中想要抓住什么,另一方面,我知道我的心高高在上,仍渴望着拥有令自己折服或者说是崇拜的情愫。
我甚至恼恨自己:都几十岁了,还这么不现实。
但我似乎对自己无可奈何。
九月,子毅走后的第二天,我做了几个菜,第一次邀王伟在家里吃饭。我想,既然答应了,也该试着从心里接受他。爱?不!我现在只想要找一个依靠,就如瞌睡难耐的人渴望一张床一样。我累了,只想昏睡,甚至祈求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半年前,陈泊舟从广州回来呆了几天。他的话里有话。他说,我们这样长期分居两地,实在是难为你了,你何不重新找个离了婚的男人呢?
当时我懒洋洋地说,怎么,你已找好了吗?
不不,他忙否认。再说,我母亲似乎就认你这个儿媳啊。
我是与你母亲过一辈子吗?笑话!
然后自然是不欢而散。但他离家时仍留下话:这儿是我永远的家!
我心里很清楚,从电话频率来看,他的“事业”已略有起色,因而他的枕边也一定不空。他的话里分明还有些不确定的打算。如果功成名就,他不可能再回来。最后的结局就是把儿子带过去,以弥补对儿子的亏欠。但如果不成功,我这里仍是他永远的退路。因此,他对我的话里还有些安抚般的余热。
竟然是这样的结局!结婚十五年,离婚十年,不管有没有那张法定的纸,我都那么忠诚地维护着这段婚姻,那么死心塌地地独自承担着抚养儿子的义务。但我竟成了陈泊舟手中的雨伞,飞雨日子里的依赖,晴天丽日时便弃之一旁。
可是,你说,我为什么要成为别人的雨伞呢?
王伟说,梓蕙,梓蕙,你醉了,别喝了……
我醒来时已是下半夜了。看见王伟圆滚滚的身体睡在旁边,我竟毫不思虑地一把推醒他,说,咦,你怎么睡在这里?
王伟悚然醒来,说,你吐得一塌糊涂,我怕你半夜要喝水,便留下了。
我说,我不渴,你回去吧。
王伟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但还是拿了衣服转身带上门回去了。
五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十四岁。
洗澡,抹香皂,看自己瘦骨伶仃的身子。两个米粒大的ru*头粉嘟嘟的,小杯状的ru*房像初绽的花蕾。那段日子,我已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好多次,都想对母亲说说,但母亲很忙,上班,做饭,洗一大家人的衣服,编织,聊天。母亲对我说的话,永远只有一句:去,做什么什么。
洗去香皂,用换下的衣物擦身。不经意的拿起换下的内裤,却吃惊地停住了手。内裤上竟血迹斑斑。刚穿上的内裤也变得粘滞,一股温热顺着大腿往下流……
我不记得在原地呆立了多久,直到母亲进来,高声问怎么还没洗完啊。我才迷梦惊醒般大叫,把血斑内裤伸向母亲:我流血了。
母亲哟了一声,说:咋这么小就来了?长不高了,长不高了。
我木然地任母亲摆弄着,脑子里轰鸣着母亲的话:长不高了,长不高了。
是的,我还很瘦小,还够不到母亲的肩膀。
我能感觉到母亲悄悄打量的眼光。那里面有失望,甚至有蔑视。
我很丑,而且瘦小。
那股来自体内的温热的血,如一泻摧枯拉朽的洪流,瞬间便将我童年的五彩斑斓的梦想和快乐吞噬殆尽。
那个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泣到天明。
与王伟喝酒后的第二天,吃过晚饭,我独自漫无目的地往街上走。
正是黄昏的时候,散步的人很多。滨河路上凉风习习,垂柳依依,临河新修的文化广场上更是行人如织。
我靠着石栏杆,看着缓缓东流的大渡河水,不经意的就想起十四岁时的往事。
上个月,父亲78岁生日时我回去了一趟。母亲问起陈泊舟的情况。母亲说,还是该替自己打算一下了,他是靠不住的。说起子毅的中考,母亲更是恼恨地说,真不争气。你啊,真的是在咀嚼自己的苦果了……
当初与陈泊舟恋爱的时候,母亲一直持反对态度。是我自己决绝,给父母写信,说,今后自己的苦果自己吞咽……
母亲总是这样,气极了一些刻薄的话语便脱口而出。也许她不会意识到,她的话分明是往我的伤口上撒盐。
那天,我第一次涨红了脸与母亲吼,说出了十四岁初潮时她给我的打击和感受。
我哭着说,我今天的结果,全是你那次种的苗。我自卑。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满意……
母亲当时的表情是瞠目结舌,然后默默地走开了。她肯定永远都不会懂,那么一件小事,怎么竟会让我铭心刻骨呢?
梓蕙,加油啊!加油啊!
梓蕙,你这么文弱,竟跑得那么快!
我笑笑没吱声,然后静静地走开。也许是不经意的回头,钟威那张因失落而怅惘的脸便烙在了心上。
那天,中午下班的时候,人事员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还很诡秘地笑了笑。我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似的。但我照样去食堂吃了午饭,下午继续上班,晚上回宿舍后便直接躺在床上。信紧紧地拽在胸前。
从十四岁那个夏日的傍晚后,我很少说话,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里。我喜欢体育运动,而且坚毅地学习各种运动项目。我知道,我是不自觉地将与人交往方面的压抑在运动中宣泄出来。
钟威,那个学习成绩非常优秀的男孩。什么时候他成了我的聚焦点?我不知道。我只是关注他,想念他。我的成绩直线下降。我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幻想。甚至把自己的腿掐成一块一块的青紫。我恼恨自己飘忽如鱼的思绪。
梓蕙,你怎么啦,成绩滑了那么多?
面对钟威的询问,我嗫嚅着半晌没吱声,然后突然撤腿就跑。
结果,钟威轻松地考上了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而我却以4分之差名落孙山。
钟威走的那天,我从送行的同学中悄悄溜到了河边,依着一棵老榕树,任眼泪在脸上肆意飞扬。
钟威在回信里说:其实当年我很喜欢你,只是你太内向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本想等高考结束后再找你细谈,可高考一结束,父亲生病住院,又正值农忙季节,家里忙乱成了一锅粥。直到离开家乡北上,我也没有找到与你独处的机会。我恼恨自己的是,一直不知你家的住址。你没有参加高中补习,信也无法投递。而且,这两年为省路费,假期我都在外打工,没有回家。两个多月前,我终于答应了一位有恩于我的女同学。
梓蕙,钟威说,这是命!相信缘分吧……
是的,那次我没有流泪,只感到心被抽空了似的痛。
六
这是我成长中的两座山。它们如磐石一般,一直压在心上。熟睡的夜晚,梦中我常常孤寂地在走,四周很黑,没有人,更没有灯光。我只是空寂而迷茫地走着。
与陈泊舟的结合,是偶然,似乎也是必然。
经过三年的脱产学习,我获得了专科文凭,被分配到人事处工作。
那年我二十四岁。
每次回家,母亲总是会问,怎么,还没男朋友啊?母亲的话让我有一种很大的压力,仿佛自己就是嫁不出去的老[ch*]女了。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结,我保持着稳重端庄的公众形象,一直竭力回避着与男生的交往。无论是隐忍的期待,还是的积极进攻,终没有人能唤醒我那沉醉的迷梦。我总是惶惑而又满怀希望地打开一点心门,但待别人要抬足进驻的时候,却又急不可待地迅速关上。这情形一直持续到遇见陈泊舟。
陈泊舟是新闻干事,喜言谈且诙谐幽默。仅几次会面就对我的自卑心理了如指掌。很快他对我发动了心理攻势。
不能不承认,他的幽默性格很吸引我。与他在一起,我的心空前的轻松愉快。
陈泊舟有过很多女朋友,甚至还有过一个已议定要结婚的女友,但据说是他又有了另外的女人,所以婚事就黄了。这样一位众人眼里的花花公子,竟激发出我隐藏在冷傲孤僻却又温柔端庄表象下的“赌”性,我全然不顾人们眼里的异样,大大方方地与他交往起来。这让当时的许多人感到不可思义而替我惋惜。而至此我似乎也有些明白自己,原来自己竟然是可以不顾“廉耻”的,譬如当年主动追求钟威,现在又与一个花花公子搅在一起。
陈泊舟到底是情场高手,他懂得利用我的自卑来征服我的心。
那天,他的姐姐来看他,事实上可能也是想看看我。姐姐走后,他对我说,姐姐说你不漂亮。但他又马上拥住我说,当然她也说只要我喜欢就行了。
我就像一个从未吃过糖的孩子。骨子里的纯真和现实中的渴望,让一切都因执着、朦胧而美丽起来。
这下倒令他感慨不已了。他说,没想到你竟这么单纯。
但他到底缺乏自信,对我为何看上没有文凭的他总是心存疑惑。不久,在一次约会中,他竟直截了当地问我是否是[ch*]女。并说朋友们都打赌说他不可能再找到[ch*]女了。
我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眼泪缓缓地滚出了眼窝,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的价值仅仅是[ch*]女!
我默默地站起身,嘴边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拿过桌上自己的相片,冷然地撕下去。
而这一刻,他竟“呜”一声哭了起来,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框。
这让我决绝的心凝重了。我惶惶然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动心的男人,一时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忽然我瞥见桌上的一瓶绵竹大曲。我拎起迅速扭开瓶盖,仰头便喝。待他明白过来拼命抢下时,我已喝了一大半。
房屋开始在眼前晃荡,泪,如雨滴滂沱而下。我只说了句: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啊?便歪倒在他怀里昏醉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醒来。看见睡在身旁的陈泊舟,我惊恐地想坐起身,却发现头如要爆裂般疼痛,嘴里尚有呕吐的残渣,胸腔中似乎还轻荡着翻江倒海后的余波。我只得停止徒劳的挣扎。侧脸看着他满足的、如孩子般安详的睡容,我感觉灵魂深处那根母性的弦被无形的指拨动了一下。
我明白什么都发生了,而且我蓦地醒悟:原来我根本就是想要证明自己清白的。
泪又顺着双腮往下流,流到嘴里,很咸很涩。我有些木然地看着天花板,恍惚一场悲剧的帷幕已徐徐拉开,而这时我的灵魂似乎跃出了体外,我奇怪自己竟能像局外人一样冷静。
陈泊舟醒来后拥住我说:我们结婚吧,今后我会补偿你……
七
时光就如窗口的日影,刚还感到阳光灼热的温度,眨眼之间它就飞掠而过,不知所向。与陈泊舟从街道办事处出来的时候,我就是如此的感慨。
那天,处长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保卫处叫你去一趟。我感到很奇怪,自己从来都是守法公民,保卫处找我干什么呢?但我还是没有多问,径直去了。
几个检察院的人在厂保卫处向我亮出搜查证。原来陈泊舟倒卖钢材出事了,一个小铸钢厂告他将6万预付款卷逃而去。
陈泊舟离家仅一个多月。而且他并不是胆大妄为的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会仅仅为了6万元钱而铤而走险,
不到20平米家,除了结婚时的一套高组合柜和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这些年什么也没有添置。一台新买的双桶洗衣机还是母亲给的钱。看他们把那两柜书掀到地上翻来覆去的检查,大概是想看看那里面夹没夹钱之类的。依着里间的门槛儿,我眼里浸着屈辱的泪,我说,都拿去吧,拿去了反而干净。
最后,检察院的人将洗衣机和电视机抬走了。
事发后一周,陈泊舟终于露面了。他说,钱是被他的合伙人黄晓拿走的。但他是经办人,别人自然找他。
陈泊舟说,检察院的人还会来的,我们去把婚离了吧,那样他们就不会找你了。
离婚?我从未想到过。但女人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而且多半与女人有关。
我记起出事前有一天,我拨通他房间电话的时候,接话的女人似乎是警觉地问:你是哪个?
后来陈泊舟解释说那是旅馆的服务员。
陈泊舟说,是假离婚,以后等事情平息后再复婚。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很乱,甚至哭泣着用头去撞墙。这些年我已习惯了分离,习惯了等待。而现在,已成习惯的东西也要失去了,我心里一下也变得空荡起来。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陈泊舟突然张狂地笑了二声,手重重地落在我的肩头。这一举动,使我的某种疑惑得到了证实。于是我坦然地笑了。
不是自己的东西,我决不强求!
哄着我离了婚,陈泊舟到底有些内疚。但他有案在身,必须躲起来,等公安局抓住黄晓再说。而现在唯一的去处也只有刘敏的老家了。
刘敏是他刚到重庆时与一家公司的老总吃饭时认识的,属于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那晚酒喝多了,他的眼自然就迷离起来。待他醒来时,刘敏已经睡在身边了。
不能说陈泊舟离异是为了刘敏,但也不能说没有相关的因素。他说我太老实,也太较真,总说凭自己真本事生存。但在市场经济的环境里,真本事不过是混在石块中的和氏璧,触摸之前,谁能感觉到你的温润呢?
刘敏的老家在长寿县。那是个枢纽似的城市。他们居住在城郊的一间租赁平房里。
在重庆的时候,看陈泊舟的派头很大,她以为她无意中傍了个大款。大款落难,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且料陈泊舟到她家后,渐渐露出了窘境,她便借着生日那天陈泊舟没给自己买礼物为由撒嗲哭闹,以此逼迫陈泊舟离开。
陈泊舟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那晚,他蹀躞在大街上,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一刻,他才那么强烈地想起我来。我虽然有时对他冷淡,但绝不算计。上次接了铸钢厂的预付款,他炫耀似地拿给我看,并把我带到商场,让我随便买点什么。我却摆着手,说,那是别人的钱。等你挣了我们自己的钱,我再花也不晚啊。
梓蕙,你当时为何不拿一叠起来呢,其实我在刘敏身上也花了不少钱啊。
那个无助的夜晚,陈泊舟拨通了我的电话。他说,梓蕙,我错了,求你看在儿子的份上等我两三年……
我至今还记得,那次陈泊舟离家前终于坦承:我有案在身,那个女人是我唯一的去处。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儿子。我现在穷得只想如何挣钱,我的字典里已没有感情二字。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
也许就是这几句话,我冰冻的心里又涌起温暖的暗流。当陈泊舟在电话里求我等他时,我没有明确表态,只说,实在没去处了,就回来吧。
母亲说,陈泊舟也可怜,一心只想找钱,现在竟落得有家不敢回。
母亲说,委屈自己,给子毅一个完整的家吧。
母亲说,夫妻还是原配好。重新成家,凭你这么老实本份的人,被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
母亲的话道出了我潜意识的活动。这到不是说母亲很了解我,母亲只是站在妻子、母亲的角度而已。这是女人的同感。
八
碧玲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用mp3里的一曲小刚的《黄昏》唤醒了我的意识。碧玲是去舞厅经过滨河路,远远的她看见我形单影只的背影。
我俩是技校、电大的同学,当年从l市到冶金机修厂的同学中就剩我俩了,其他人都或早或晚地调回了l市。于是不是死党也成了死党。
碧玲去年也离了婚。本来她与老公的感情挺好的,可是六年前工厂与老外合资后,大量裁员,她老公第一批就被裁减出去。二十五年的工龄只拿了不到一万元的补偿。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没文凭,突然遭此际遇,很是灰心丧气了一阵。最后在碧玲的劝说下到金山区的一个小镇上开了一家音吧。为节省钱,一切事情她老公都尽量自己打理。这样他们也过起了聚少离多的日子。
一次同学聚会上,碧玲谈起她老公有三个月没回家了,一个男同学惊呼:碧玲你可要小心点,这不正常啊。
这话把碧玲的心说得悬了起来。她把女儿托付给我照管,请了五天假,去金口河探亲。不到两天她就回来了,抱住我就哭。她说,老公竟然真的同一位小姐住在一起了。
碧玲把一盆开水向那小姐沷去,老公竟指责她心太狠,要与她离婚。
碧玲离异后,总爱上舞厅去寻找刺激。我劝过她,说那些地方找不到真爱的。她说我知道,我只是混时间而已,否则闷在空荡荡的屋里我会疯的。
梓蕙,你想什么呢?碧玲问。
我说,也没想什么,只是随便转转,散散步,减减肥吧。
去跳舞吧,你看我,身材都跳好了。
我摆手,摇头,说,不,我不喜欢。
其实我舞蹈的基本功很不错的,只是不喜欢舞厅里的气氛而已。闪烁的霓虹灯下,红男绿女们相互搂抱着,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晃动着身子。整个空气里都充斥、迷漫着赤luo裸的情欲。
我不习惯那种不是情的欲的悸动。
张姨没能捱到国庆节。
我赶到医院时,她已静静地躺在太平间的床上,一张白布从头到脚盖在身上。
这是我今生第二次经历死亡。
第一次是奶奶。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我回家过完了寒假,在同学的催促下匆匆忙忙地乘上了汽车。车启动后,才蓦然想起竟没与病中的奶奶告别。当时我心中就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回校第二天就接到电报说奶奶已去世了。
奶奶也像张姨这样静静地躺着,脸上盖着我长大后给她买的手帕。那手帕还是全新的,奶奶竟一直没舍得用。
人生竟是这样的无常!我的脑海里回现出张姨生前总是充满笑意的眼神,就如当年奶奶温暖的怀抱。
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张姨胖胖的的身子如今像一张薄絮一般摊在床上。
我忽然醒悟,人生最重要的应该是对生命的尊重,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我毅然叫住前来吊唁的王伟。
我说,对不起,我不能骗你,我……
王伟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好吧,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第一次,直视着王伟的眼睛,我露出了坦荡的笑容。
九
四月的午后,阳光惨淡地照着。岸上一棵碗口粗的、伞状的新榕下是两块深褐色的石碑。一块书有“×××渡口”的字样,另一块则刻着过河须知;两条带篷的机动船静静的泊在岸边,温润的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河对岸是一座不高的山,许多的房舍就嵌在那山壁上,绿树红墙,影影绰绰的。间或有鸟清亮的鸣声掠过。
翻过那个隘口,途经凹凸不平的小径,再乘了一段摩的,我和罗斌就来到这个陌生的渡口。
那次水吧相会后,他常打电话问候,说些工作、孩子的教育等日常的生活琐事;还荐了几本好书给我。
早晨他来电话说,到乡下春游,踏踏青,寻寻灵感。
不知为何,我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我知道,我是有意识地要替自己牙塔式的生活开窗透气。
在万念俱灰似的倦意中,也曾把自己迷醉在麻将中,想要忘却一切烦恼,但深夜的迷梦中我总像溺水似的舞动着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
是的,我清楚自己骨子不愿就此沉沦,或者说是不甘心。
我与罗斌在桥头相会,穿过沟边的一排农舍,跟在一头老牛的后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又翻过两座不高的山头。选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山沿有一堆菜籽杆,仿佛是特地为我们铺就的座椅,垫上报纸,坐下来。
视野里除了山下的房舍,就是对面蜿蜒的山;山上有两座电线塔,可见是有人居住的。隐隐约约的一条机耕道不知通向哪里。山较陡峭,茂密的林子透出浓浓绿意。
眼前的景色是可以作画的,只可惜我自小的图画就很糟糕,每次都是勉强及格。问罗斌,罗斌说我也是。
静坐着,只用心去感知那份画卷般的美景。
后来罗斌发现四周有很多蕨菜,我们便孩子般兴高采烈地采摘起来。
时到正午时刻,罗斌说,饿了吧?我们从这边下去,渡过河是一个小镇,到那去吃午饭。
到了渡口,刚看清周围的景貌,晴朗的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罗斌牵着我向篷船跑去。
船上竟了无一人。船两边上是木条凳,只中央一个高靠背的木椅。罗斌很绅士地拉过来让我坐下,自己则很随意地坐在木条凳上,手里摆弄着矿泉水的空瓶。他说,好险,差点就成落汤鸡了。
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沉静地笑了笑,然后放眼看迷朦远山,听湍急江流。忽然看见东南方的天空仍是艳阳高照,便惊喜地说:罗斌,快看,那边——太阳!
罗斌似乎是惊诧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能感知到我内心的寂寞。他故作镇静地抬头看天,然后扭头坏坏地笑盯住我,说:东边日出西边雨,下面一句是什么呢?
我一怔,一丝嗔笑挂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手很自然地扬起来,做出要打他的样子,即刻又意识到不妥当,便想将手缩回来,但罗斌竟顺势捉住了它。
罗斌说:呀,你的手这么凉啊。
罗斌的手很温暖。这温暖像电流,快速由手传到我的心脏。恍惚间,一种悲戚和倦怠感突然而至,我不由自主地将另一只凉手握到他手上,孩子似的抱住他的胳膊,并把头轻轻地靠在上面。那一刻,天地万物仿佛也竟相退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与安详。
罗斌一直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冷寂的心里如被投石击中,漾漾的荡起了波纹。我分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可是,不,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啊。
他轻轻揽过我的身子,将我抱在宽厚的怀里,用他滞涩的唇吻我的脖颈、耳垂,然后慢慢游移到我的唇上。突然他那么急切地用舌尖撬开我的嘴,蛇信般灵活地缠绕在我嘴内。我在惊愣片刻后,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
我们就那么拥吻着,直到雨停,传来撑船人粗大的嗓音,才气喘吁吁地分开来。
他没有说话,只用迷朦的双眼紧盯住我,充满着怜惜。
我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拿出笔,在一张小纸上写什么,完了递给我。
字条上写着:友谊地久天长!如有拾到此瓶者请拔打……下面是我俩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他说:我们放个漂流瓶吧,或许真能出现奇迹,有一天会有人拔打你我的电话呢。
我将纸条还给他,看他专注地将纸条折小放入瓶内,然后把瓶轻轻放入水中,满怀希冀地目送着瓶子顺水漂远。
我忽然觉得眼睛潮潮的,一种浪漫而温馨的感动顿时溢满了身心。
过了河,到小镇上吃了一些东西。彼此的话少了许多,仿佛都在回避什么。
不久,天又骤然下起了大雨,一直到天晚都没有停的趋势。我们赶到车站时,才知早过了末班车的时间。
他对我摊摊手,说:我们找个茶楼喝茶吧,晚点喊个出租车回去。
好长时间,我们都相对无言,只是喝茶,看自己的手。后来,我说:我倦了,我们回去吧。
他答好吧,就去付了帐。
出了茶楼,他很随意地牵住我的手。一种久违了的恋爱的感觉使我木偶似的任他牵着。
他把我牵到一家旅店,开了一间房。办手续交钱的时候,他也没放开,仿佛一松手,我会立马跑了似的。
没有前奏,一切都直奔主题。他的身体很灼热,他同样灼热的唇在我身上游移。
我像是途经冰原的旅人,蓦然跌进了一池温泉,在短暂的惊惶后,就像母亲温柔爱抚下的婴儿,每个毛孔都弥漫着柔情和安谧;我像梦中那样伸出手去,仿佛一个储势待变的蛹,只想借助外力,破茧而获得新生……
十
第二天刚上班,罗斌便打来电话,说:对不起,昨天我太鲁莽了。你,还好吧?
我的泪瞬间涌上了眼框。拼命忍住,笑笑说:没关系,谢谢你。昨天我玩得很开心。真的,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今年元月,陈泊舟回来接儿子去广州时,向我摊牌:儿子的所有费用从此由我负责。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了。
陈泊舟说这些话的时候,僵直的身子坐在沙发上,脸上始终挂着霜冻般冷凝的表情。
我疯了似的冲上去,抓住他的手就咬。我想我也要让你痛。
陈泊舟没有躲闪。他恨恨地说:贫穷夫妻百事哀,为了儿子,你放了我吧。
我停止了挣扎。我知道陈泊舟又掐住了我的七寸。他总是很随意的就能掐住我的软肋。
十年前陈泊舟从长寿回来时,我只像对落难的朋友那样对他。那段日子,他几乎收敛了所有的惰性,用真心的忏悔赢得了我的谅解。后来,随着黄晓的被抓获,他可以坦然露面,迫于生活的压力,他再次出走重庆。
毕竟他在那里呆了近一年,结识了一些忠厚质朴的朋友。身无分文的他决定从打工干起。当他在几位农民朋友的支持下,兴建起“红运家政服务公司”时,他顺理成章地被拥上了老总的宝座。
远离我的视野和温柔,我曾经的宽容,慢慢的变成了一溪夏日的山泉,流入他野性的心河,更加膨胀了他不甘寂寞的私欲。很快,他便与比他小十几岁的秘书坠入爱河。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可以用心灵触摸我,用感官触摸秘书。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办公司却不如征服女人那样驾轻就熟。
他再一次失败了。
为了维护男人最后的尊严,他哄着秘书与他回到了家乡,用这唯一的“成果”向我和熟知的朋友们炫耀:陈泊舟自有过人之处,不然,这年轻漂亮的妹子怎么会死心塌地地跟着我?
这次,我选择了离开。
在一位久别的同学的鼓动下,我加入了传销组织。传销吸引我的并不是一夜暴富的奖金分配,而是改变自己,实现自我的愿望,还有关怀与爱的公司理念。
尤为重要的是,像溺水者一样,茫然的挣扎中,碰到什么,什么就是救命的稻草。
我去了西藏拉萨。我想着去开发一片传销市场。
虹为我提供了落脚点,然后带着我穿行在少有的几个友人之间。结果可想而知,我带去的录带上那充满激情的鼓动使大家如充气的气垫,而产品的价位则如一根针,只轻轻一碰,气垫立马就变得蔫瘪。
虹经营着一家酒吧。送来迎往的几乎全是重庆附近的山妹子,为了房子,为了子女的教育费,为了老人的赡养费,她们如一群过江之鲫,用名誉、身体乃至于生命涌动在城市的底层。因此,珠光宝器的穿带和厚重的脂粉已掩盖了她们土地般本真的纯朴。她们用笑来调侃男人傻子一样的痴迷和牲畜一样的低贱。她们更像优秀的猎人一样,只把眼睛精明地瞄准客人的钱袋。
我在酒吧替虹买菜做饭,或者为她女儿编织毛衣。一有空,我就跑到人才市场看。但令我灰心的是,大凡合意的工作,我都超过了要求的年龄。
过完春节,织完虹女儿毛衣的最后一针,我说,我该回去了。
虹说,既来之则安之,以你现在的状况,何不在此钓个老板,那样儿子的教育费也不用愁了。
我摇摇头,说,不行的,我做不来游戏。
离开前的那晚,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拉萨的街头,看深蓝的天空上那轮清辉,和鬼睫眼似闪烁的星星,感知着布达拉宫神秘的静穆,第一次,像八角街头一步一叩拜的朝圣者一样,我双手合十,灵魂如万顷星空那么澄明。
几年后,谈起我的拉萨之行,陈泊舟调侃说:传销市场没有打开,却差点把自己传出去了。
这一次,我的软肋是陈泊舟的那句话。
他说,如果不是想着有你和儿子,我就从嘉陵江桥上跳下去了。
这年的元月,陈泊舟又让这十几年来反复上演的闹剧再现了一遍。
那天,他穿着黑色的名牌西服,系浅灰的条纹领带,满脸的凝重以至显得僵硬。他双手搓动着,还是那样葱白、绵软。这双手也曾那么温柔地抚过我的全身。他的嘴张合着,肯定又在说什么补偿之类的豪言壮语。他还是那么瘦,头发更少了,额上、眼尾的皱纹密密的,看上去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其实他还没满四十三,他比我还小三个月。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悲怜,他不愿意再过穷日子,这没有错啊。他说得对,贫穷夫妻百事哀,他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通过婚姻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呢?只有你啊,才认这份死理。
那天晚上,我摔门走进了黑夜中。
许多晚上的梦境里就是这样的黑夜,我孤独而迷茫地走着。
一切都没有了。家,儿子,甚至希望……
我累了。这十多年来,如一块案板上的肉,陈泊舟可以任意宰割我的任何地方。
我爱陈泊舟吗?他每一次的背叛都如小石激起的波纹,只一会儿就平复了。在那波纹荡起的时候,我可以用僵硬的身体向他表示我的抗拒。但他懂得如何挑起我的情欲。于是,就如孤岛上唯一的男人和女人那样,我们只能用身体语言来交流我们对现实的无奈。
我爱钟威吗?钟威永远是我的迷梦。是对我现实的补白。是我在孤寒之夜中的炭火。
但今夜之前,那温暖的炭火也熄灭了。
那天,钟威来看我。谈起这些年彼此的经历,不经意的,像是叙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我叨唠着述说了一遍。
钟威唏嘘不已。他叹了口气,说,看来你很爱他。
末了,他拿出一百元钱,说,给孩子买件衣服吧。
我呆住了,我知道我的尊严如同我述说的故事一样被钟威这一陌生的举动击碎了。
钟威,你只是可怜我啊!
钟威走后,我的眼泪哗啦地流了下来。
存在是需要理由的。那个晚上,我一直在竭力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我想起那个梦。
一道弯弯的彩虹桥,桥的那头是一个小小的园林,四面环水,薄雾迷漫,林中升腾起美妙的仙乐,有许多人在那欢快地舞蹈。
“来吧,快来吧!”一个声音似乎在召唤着我。
于是,我跨步走了上去。可是,桥不见了,我只身在温润的碧水中游弋。向着那块乐土,奋力游弋。啊,好累呀!我想驻足歇息,可是,清清的水底,竟布满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
……
十一
与罗斌的再次会面,是在“五一”长假期间。
那天在l市母亲家。
晚上10点半的时候,我已换上睡裙准备休息了。他打来电话说,我在大桥宾馆,出来吧,我想你。
外面正下着大雨,间或有闪电不时划过夜空。
我对母亲说有同事从厂里过来,要去看看,晚了可能就不回来了。
在母亲疑惑的眼神中,我撑了雨伞,独自走进雨中。风很大,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裤子,我惶惶的心却感到丝丝快意。
在旅馆外门口看到他,我竟没感到尴尬。像是等待一个久远的梦,我轻轻地、非常柔顺地遨游在梦境中……
他说,我还没吃晚饭呢,陪我去吃点什么吧?
找到l市“好吃街”最有名的鸡丝豆腐脑店,要了一碗豆腐脑。
他一边吃着,一边快乐地瞅着我。他夹起一粒花生米送到我嘴边,说,你尝尝,好香啊。
他的表情让我感到仿佛是寻着时间隧道又回到十几岁时的初恋时光。
看着他被麻辣折腾得汗水如豆,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怜爱。掉开头,克制着自己因迷惘而悲哀的心绪。
他把我带到一家较偏僻的歌厅。没有其他的顾客,他激越而宏亮的嗓音开始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夜色中散漫。
我对自己的歌喉从来就没有信心,除了会轻唱一些老歌外,对流行歌曲也就只会哼几句,几乎唱不了一首完整的。
我静静地坐着,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他表演。仿佛在细细品味一杯香醇的美酒,那种快乐是从心泉里流淌出来的。
深夜1点过的时候,雨已停了。和他手拉手走在寂静的滨河路上。四周万籁俱寂,唯稀疏的街灯亮着,倒映在深褐色的河水中也只是些枯黄的影子,冷清中显出寂寥的意味。
他很宠爱地揽住我的腰,及至他把我背在背上时,我的心幸福得惊惶,眼泪如豆子般往下掉。
“五一”过后,子毅怎么也不肯去上学了,他甚至把所有的日用品搬了回来。面对我的责问,他只说不想读书了,想去打工。
到哪去打工呢?
反正你给我找一个嘛。
我给你找?你……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打电话过去问老师,老师说,这大半年来,子毅从未好好学习,最近可能是失恋了……
才十七岁啊,恋的是哪门子爱啊?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请学校暂时保留学籍,以防子毅渡过这段失落期后又反悔。然后,托朋友找了个超市里的保安的工作,我想让他试试,以便知难而退,重新返校学习。
但子毅只干了不到二十天,又与一个同事打架而被超市开除。从此,他便猫在家里昼伏夜出地上网玩游戏,再不提打工之事,对重返学校读书更是置若罔闻。
看着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儿子,像望着一座坡度陡峭的山崖,我清楚自己必须翻过去,但心里却有些发怵。好长时间以来,内心深处,勇气和沮丧总在激烈交战。子毅如一个木行的能工巧匠,那么自如地锉削着我的锐气和斗志。原以为撕破那张自缚的茧,便可以展翅轻舞飞扬,但子毅却是那根致命的丝,不是捆住我的手脚,而是根本就缚住了我的心。
陈泊舟仅有两个月包揽了子毅的所有费用,接下来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音讯全无。所有经济的、精神的压力又全部集中到了我身上。而此时的子毅,已然涂上了现实社会的斑斓色彩,譬如抽烟、喝酒,还有通宵达旦地玩电脑游戏。
那些散布在大街小巷的、五花八门的电脑游戏,在我看来,那分明是淫毒的鸦片,它们正无情地吞噬着少不更事的孩子们,也毁灭着一个一个的家庭。
十二
深夜,大雨如注,偶尔的半睡半醒间,总听见雨打雨棚的嘭嘭声。清晨醒来时头还晕呼呼的,拿过手机一看才七点十分。开了台灯,睁眼适应晕黄的灯光,想起子毅昨夜的话和眼泪,不由得又蜷缩着身子,无助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子毅说,妈妈,你不要生病啊。我知道错了。我要好好学习了……
同学的生日派对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用毛巾给他敷头,清除呕吐物,再脱去他的衣服,用被子盖在他身上。
我有些自省。子毅,他太缺少父爱了。而我,对他似乎有些溺爱,又有些苛责。
雨过天晴,淡蓝的天幕上浮动着一片一片惨白的云,空气也很清新。
没有肉饼卖,犹豫片刻只得卖了两个粽子。上班路上碰到熟人,无意识似的说起孩子,彼此又发了几声感叹:还要操几年的心啊。
又是做早间卫生,然后吃粽子,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趣闻或电视节目。
这似乎是每早的必修课。
我低头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我已没有青春的燥动,有的只是无边的孤独的感觉。
项目经理又来了。说是老总的旨意:不得存在帐外物资,凡有用的物资需全部点收帐内管理。
我心里突然烦躁。所有的帐外物资其实就是长期积压没用的物资,正因为长期积压每年年末盘点时才申报盘出账外。现在却要叫全部盘盈入账。我知道,从财务的角度,物资盘盈可以冲减管理费用,那么老总是什么意图,我想财会人员总比我明白。
我竭力抑制住说话的冲动。不好无视项目经理的存在。只得拿了卫生纸,晃悠悠地去上厕所。
心却感到虚空无比
我安慰着自己:你算哪根葱?既无法选择离开,那就少说为上!
与罗斌的会面,成为我唯一的生活亮点。
那天下午刚上班,罗斌打电话说,我想到你办公室去瞧瞧。
政府部门的工作随意性很大,而且罗斌仕途失意,情绪正极度浮躁。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也想见他。
到门口接待室,我对门卫介绍他是我久别的同学。
办公室没有其他的同事。我们用眼睛交流着欣喜和快乐。
去之前我正在电脑上写日记。
他说,我可以看看吗?
我摇头。说,不行。
他刮了我的鼻子一下,说你人都是我的了,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我隐约感觉到他的自私。
同事们陆续回到办公室,他们都用眼光对我发出探询。
是我的老同学。我笑着介绍说。
罗斌走后,小王对我睫睫眼,说,梓蕙姐,别不好意思嘛。
我故作大人不与小人计较般地笑笑,说,你别想歪了,人家有老婆的哟。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忽然痛了一下。起身拿了手纸躲进了厕所。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我像潜水员浮出水面时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罗斌打电话来道歉,说影响你了吧?
我说,没什么,从跨出那步开始,我就决意要坦荡面对了。我是人不是神,我不想躲躲闪闪,那样很累。
是的,如果你对现实不再幻想了,那么在这浮华人生中,唯能把握的就只有直面自己了。
十三
那个小屋如一颗散落的算珠隐藏在风格、样式统一的家属楼群之中。牵着罗斌的手,穿过一些黑暗的甬道,再上楼,感应灯忽明忽暗。最后罗斌打开一间防盗门,然后点亮烛台,一张铺着淡绿色碎花床单的大床就映入了我眼帘。
打开窗户,一股沁心的凉风很快就将屋里的霉味浸润殆尽。远处是逶迤的如巨人般沉默的一带山峦,那浓重的墨黑,仿佛仙人向天幕的随意挥毫。
他从背后拥住我,撩起我的长发,轻吻我的脖子,将手伸进我薄薄的衣衫,又有些急迫地把我的手拉向他的那个部位。我用心去感受着他那个东西的膨胀,有些羞涩地偷笑着,也不知为什么,每次一触到他雄性的威风,我总也禁不住心旌荡漾。
他慢慢退去我的衣衫,把我平放在那淡绿色的碎花床上,像是面对一桌美味佳肴,审视着该从何处下箸。我知道我的ru*房仍如小碗样挺拔,不像一般生育后的女人那样下垂如布袋;腹部平整而光洁,圆圆的肚脐像小时候玩儿的弹珠坑;那块长着青疏草丛的土地微微上翘,与他的耻骨紧密相扣,如铆合无缝的产品。
我紧紧搂着他强健后背,像是要把瘦弱的自己镶嵌到他的身躯里。恍惚中,这个身躯如一片浓郁的林木,可以替我躯寒避暑,还可以为我挡风遮雨。这一刻的把握,可以让我忘记儿子的叛逆,忘记行为与观念的冲撞,甚至忘记日渐陷入的情的迷茫。我像那个堆砌沙塔的小女孩,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沙砾,竟无视沙砾流走的必然……
那晚与碧玲逛街,她问起罗斌的事情。
我说,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并被人疼爱。我根本没去想结果。你知道吗?我不愿随便凑合一个男人,但又没有寄托,唯一能做的就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说着泪水盈上了眼框。短暂的幸福或者说激情,如湍急的水流,流去的只是表象,深层的东西还在灵魂中回旋。打开身体,必定会打开灵魂。明明知道这场感情的结果最终受伤的必定是自己,但我似乎已不想或者说不愿抽身。
碧玲,我总是这样,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受伤。你说我这是受虐还是自虐?
碧玲说,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我比你强的是女儿很争气。马上要高考了,可能会考上重点大学呢。但是,我也愁啊,读书的钱从哪里来?或许,到时我也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呢……
碧玲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看着我询问的眼神,她叹了口气,说,我在舞厅认识了一个老板,他同意承担我女儿大学期间的全部费用,条件是我必须跟他同居三年。现在他已经给了我五万元的存单。其实,我也很矛盾。当时我只是戏谑地接过存单的,后来好几次我都想把它退给他,但他总找借口推辞。唉,我想如果女儿考上了,实在没有办法,我也只好接受他的条件了。
我眼里忽然蓄满了泪水。我想起柔石《为奴隶的母亲》。为了女儿的学费,碧玲是要把自己典当出去啊。
把子毅送回母亲家,让他在l市读职高。然后把张姨的房子买下来,将半个单元装修一新,这样看起来倒蛮像个温馨小巢了。
终于可以与罗斌在一起了,随心所欲地。
但他从不在这里过夜。
他有老婆,从一开始我就十分清楚。
他很少谈论他老婆。我也从来不问。我只记住他偶尔的只言片语。
他老婆是公安局的副局长。他们的孩子已经上大学了。副局长特喜欢打麻将,每晚不到半夜不会回家。他们很少在一起吃饭,家里几乎不开火。有时我打电话过去,他要么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要么称自己在广场上看美女。然后不一会儿,他便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也很少在我这里吃饭,似乎是有意识地想同我保持距离。但每次吃着我做的饭菜,他总是十分惬意的样子。有一次,他对我说,什么时候跟我回老家开个餐馆啊,让我也过过当老板的瘾。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非正式地说起将来的打算。但我只是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没吱声。
我从不对他提要求,怕给他压力。而相反,我自己则要不断的接受着周围人们的审视。
有谁说过,情人就是彼此喜欢,但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的人。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恰当。
那晚,当我们慢步在偏僻公路上,看着他匆匆穿过灯光区时的背影,我心里的苦涩正是被这句话消融的。后来。我在日记中写道:黑的、寂静的、无人的公路上他拥抱我、吻我,甚至又背上我,那时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十八岁。我只想傻傻地任他摆布,我不去想人言,也不去想将来,甚至把行为与道德观念的冲撞也强压下去,不,我真的不想谴责我自己……所有这些感受我不知道可以对谁诉说,甚至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表露,我不想给他造成压力。我清楚,或许我只是他寂寞的慰藉而已。他不可能放弃拥有权钱的老婆而走进我这贫寒的家。而我呢?偶尔我也想:我是爱他呢,还是根本就是爱上爱情?我终不能回答自己……
十四
梦见罗斌发了条短信给我。画面很美,配以诗的语言,述说他和妻子的爱情。他说他妻子病了,很严重的那种。他与妻子相拥而泣。最后他问我:你说,我是否离婚呢?
蓦然醒来时才清晨5点45分。晨光已透过薄帘穿窗而入。我睁着大大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天花板,有泪悄悄地落下。
这段日子,罗斌的电话、短信似乎少了。
我打过几个电话给他,他说在忙工作。最后一次联系是一周前。他只说区政协会议正在召开,自己的职务可能会有一些提升。以后便一直处于断线状态,我打过去,一个甜甜的女声说:你所拔打的电话已呼入限制。我问了几个人,才知道是手机没有充值的状态。
天晴了两天,又下起了微雨,是很凉的那种,应该叫雨雪吧。阴霾的天,正如我阴郁的心。
忽然有了想抽烟的欲望。看着镜子里那个刁着烟的女人,那个有着文弱外表的女人,我仿佛看见许许多多的尘埃在慢慢地将她那颗简单而纯净的心灵蒙盖起来……
并没有怨恨,真的。只是又回复到冰寒的孤寂里,比往日更甚……
如果不是渐浸寒意的身体的提醒,我还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一整天,我只吃了一顿饭。其实那也不能叫“饭”,那是元旦回家母亲炖的补品。母亲说我性寒,自己一个人又懒得去弄,炖好了让我提回家来的。
我半倚在床上,将电脑拖到床边,开着qq,翻看着安妮宝贝的小说。我的眼睛却不时的扫向屏幕,我知道我在渴盼着罗斌的出现。
这段日子,看安妮宝贝的小说,好像是在同自己的灵魂对话。心绪总是淡淡的,又疼疼的,常常眼泪不自觉地涌上眼眶。
很久没有这种灵魂跃出体外的感受了。既定的生活模式,肩负的责任,足以窒息自己所有的期盼。机器般的冷漠的生活,感觉自己就如一片凋零的叶子,毫不吸人注目。
我蜷缩进被窝,仍然感觉冷。将电热褥打开,又将羽绒服盖在被子上面。冷风透过并不严实的窗帘吹进来,整个小屋弥满了寒意。
想像着安妮笔下的人物。身着棉布白裙,海澡般的长发,光脚穿球鞋,手里夹着一支烟,或者坐在高高的巴台转椅上,靠着巴台喝酒。或者百无聊赖地穿行在城市的森林中,眯着双眼看天空飞鸟。我想这应该就是安妮本人的形象吧。只是我总不明白,怎么在安妮的笔下,那些孤寂的灵魂们可以放纵的去想、去爱、去漂泊,甚至去自杀?她(他)们似乎只有对自己的责任。而我呢?我常常有意识地寻找抑制孤寂的方式,譬如打麻将,或者高声地与同事聊天。当我用这些方式囚禁灵魂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它的惶惑不安与无奈抗争。
罗斌一直没有出现。
好多时候上网的目的,就只想看看他在网上没有。可多数时候我是失望的。随着交往的加深,感觉他的思绪漂忽不定,我根本无法捕获他的真实想法。有时,我能感知他内心的孤寂,然而他狂傲的性格,与我的沉郁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是公园门前伫立的树,渴望吸引所有的游人的目光。而我只愿是一颗小草,只祈求路人的尊重。
我蜷缩着身子,静静地躺着,恨自己没出息。
起床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将手机关了扔在家里。我知道,我其实关闭的是一种期盼和牵挂啊……
把自己陷入工作的忙碌中,不去多思。可闲散的心境总是空荡荡的不知所措。想象他突然出现的惊喜,与永不再见的痛楚,我的心空茫无比。
十五
我饿了。我总是在十分伤心的时候感觉饥饿。吃了两碗粥。一个人吃饭很快,只是完成任务的形式,有时连菜的味道也不知道,肚子忽然就饱了。那种边吃边凝视的眼神,相互挟菜时的柔情,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今生会有么?
高中同学小双来电话,说到底还是与老公分手了。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也因为经济的拮据而终结。
她老公委身于一个富婆。
别人为她介绍了一个个体老板。她说与那个男人还没有进入状态。我提醒她,别太约束自己。性有时能升华感情。我这么说的时候心忽然很痛,想到与罗斌的交往,最初我对他毫无非份之念,但仅第三次见面,在那特定的环境下,在荒寂的情感中,我很快就邀械投降。但真正的投入是在五一以后,五一可以算得上是我与他浪漫的新婚之旅,那种甜是前所未有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是的,性升华了感情,他不也说过有几次我的作为感动了他吗?可是,现在,为了官场上的角逐,他竟能做到一个多月不与我联系。
有人说,情人之间的交往是功利性的,女人是为了金钱或者地位,男人则多是为了性欲。但从现实来看,男人也有为了钱财的。
可我以为是可以有纯粹的感情的……,譬如两个冷寂而孤独的人互相取暖!
算了,就算那样也可以是短暂的啊。一旦暖透了,分手也是必然了。
罗斌最后在官场上还是败走麦城。他对我的情感又有了回归。但我知道,我情迷的心里已有了几分理性。
我的生日那天。华灯初上,在城郊一个别致的咖啡屋门前,罗斌身着浅色休闲装,手持玫瑰等候在门口。
那个咖啡屋不大,门楣上闪烁的霓红灯辉映出“苦咖啡”三个字;厅内没有明晃晃的灯光,而是每张小巧的条桌上燃着二盏烛台,烛光幽幽的,照着猩红的地毯和桌上雪白的台布,透出温馨而浪漫的意味。
我接过玫瑰坐下来,让自己呼吸在馨心的香和浓浓的感动里。
吮了一口浓郁香甜的咖啡,我忽然发现罗斌的眼孔放出惊恐的光来,嘴也吃惊地微微张开,然后他的眼神变得游移,身子不安的扭动了一下。我正要问他怎么啦,忽然感觉到脖子抵上了一个硬家伙。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我镇静地转过头去,睁着一双无邪的眸子,轻声说,你干什么呢?
那个硬家伙重重地敲在我脸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勾引我的丈夫会是什么结果吗?
我的嘴角流出血来。
我只能转过头来看着罗斌。
罗斌急得直摆手,说,没有。不是她。是我……
你闭嘴!那个沙哑的声音喝道,你最好马上回家呆着,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罗斌的怒火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渐渐熄灭。握成拳头的双手也慢慢地松开来。他摸出一张卫生纸递给我,轻声说:对不起,我先走了。便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像一出闹剧的旁观者似的抿嘴笑了一下,用冷然的目光迎着那张被羞怒扭曲了的脸,说,你应该管好你的老公,别让自己和我一样可怜。然后将那束玫瑰摔在地上,踏着那仍然娇嫩的花瓣昂然走了出去。
夜色在灯红酒绿的氛围中迷漫。沿着滨河路,我走得有些趑趄。比枪托的重击更让我疼痛的是罗斌临危表现的怯懦。交往半年多了,尽管我从不提要求,但灵魂深处仍有企盼,那就是用温情迷满他的心,让他自己选择。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对我的温情和缱绻是以家庭的稳定为前提的。他对我的需要仅限于因性的满足而产生的情愫。这种情愫因没有责任的锁链而倍觉轻松。但我不一样。我是冰原上的旅人,他对我的诱惑是我以为他是一粒火种,可以令我渐至枯萎的生命鲜活起来。
……
十六
在酒吧里,我已不记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我绻缩在角落里,哭得很伤心。后来,在胃部的绞疼中,我无奈地拔通了罗斌的电话。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手上挂着点滴。罗斌熟悉的身影守护在我身边。
他说,你真是一个傻女人,我有什么好啊?我的缺点多得很。
我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手,眼泪像珠子似的往下掉。
他用另一只手盖在我的手上,说,梓蕙,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其实是一个罗刹式的女人。但是她有病。生女儿时因为发现肿瘤而被摘去了子[gong]。这几年她又患上糖尿病。也许是病魔的折腾使她因失落而改变了心性,她暴燥易怒,总认为是我让她怀孕而害了她。加上她仕途得意,挣钱比我多,对我更是颐指气使……对她,我早就不爱了,唯有的只是责任。责任!你知道吗?我忍让她这么多年,就因为她是一个病人啊……
我们认识后,我想过离婚。但是,我天生的怠惰性格让我无法下决心。爱情没有了,可总还有亲情和习惯啊。而且,现实让我不敢改变什么。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我只能请求你的谅解。
梓蕙,你应该知道的,我爱你……。但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真的对不起!……
……
我摇了摇头,心里十分矛盾。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并不舍得离开罗斌,但是,听了他的话,我却感到最可怜的人还是他的妻子。那天她也只是敲了我一下,并没有过多地为难我。
借酒浇愁愁更愁啊。一醉醒来,还是必须面对现实。
我对罗斌说,我想我应该离开这里了,碧玲早就叫我过去。
他一把抓紧我的手,说:梓蕙,我……
我拍拍他的脸,说,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过完春节我就动身。
碧玲的女儿如愿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但费用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高。家里兄弟姐妹齐心协力,也凑够了第一年的所有费用。于是,她退还了那位老板的存单。
半年前,为照顾女儿,她辞职去了上海。上个月她在电话里叫我过去。她说,梓蕙,我们是有实力的,只要跨出来,也一定能找到我们的用武之地。不必把自己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我们应该做回我们自己!
可是,迷恋罗斌,一直是我留下的理由。
对罗斌说出决定后,我的心释然般轻松起来。
我故意把要走的信息传递出去,私下里把自己的工作全部交给了小王。每天下班吃过晚饭后,便呼朋邀伴地打麻将,一直玩到深夜。
罗斌打电话找我,我便推说在打麻将,一次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便一改往日的温柔冲他吼。我说,求你了,我要的是温暖的家,不是玩伴。你能给我什么呢?不要烦我了……
他在语塞之后无奈地收了电话。
而我在电话的这端却已泪盈眼框。
深夜的麻将散场后,总有烧烤的香裹腹。于是,空虚的哄笑声便在夜色中散漫。
那晚的月很亮很圆,静静地镶嵌在藏青色的天幕上。一种舒爽的心境突然呈现。像是走过一片迷雾浑沌之境,而进入一方鸟语花香的园林。
是的。我想,不管前面的路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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