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儿子结婚。
她推着四轮小车到街上的时候,天尚微微亮,一弯淡淡的月芽儿还挂在天幕上。街上很静,只间或有一些早行人匆匆的脚步声。有以为她是卖早点的,向她直走过来,待瞥见她小车上放的是瓜子花生,便都惊愕地侧脸看她一眼,又折身离去。
是啊,这么早谁买这些玩意儿呢?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凄苦的笑。儿子今天结婚,换了别人的老娘,会高兴地在家迎接媳妇,招呼应酬客人。可是她不能。她,不配。她怕她的尊容吓坏了客人,使儿子媳妇脸上无光。她更怕别人将她与俊美的儿子进行比较,从而得出儿子一定不是她生的结论。何况,婚宴上有鸭子,她怕人们丰富的联想,因为她走路太像鸭子了。每当她推着小车走在街上,身后总有一些小捣蛋喊她鸭子、鸭子。平日里听惯了,倒也没了屈辱感,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儿子喜庆的日子啊。这段日子,她用做小生意赚的钱为儿子筹备了结婚所需的物品,昨晚将婚宴的钱交到儿子的手中后,躺在床上,还辗转反侧到半夜,害怕安排不周使儿子不满意。她早就打定主意儿子婚礼举行仪式这天要躲出去了。此刻,她想到仪式上高大俊美的儿子,心里便乐滋滋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来。
二十六年前,当她在地区医院生产后,医生告诉她是一个儿子时,她久久不敢看那新的小生命。“儿随母”,不看,她也清楚儿子的模样。儿子在她肚里折腾的时候,她咬着牙没有流泪,丈夫自始至终没来看她一眼,她没有流泪,而此时,她知道生了一个和她一样丑陋的儿子,泪像缺堤的河水,从她紧闭的双目中涌了出来。三天后,护士把儿子从婴儿室抱出来让她哺乳,望着送到面前的粉红色的、五官俊美的儿子,她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
“这是我的儿子么?”
“是,你看他正睁着眼睛找妈妈哩。”护士笑着说,“你真有福气,生了个这么乖的儿。”
她嗬嗬地笑了几声,然后“呜——”地哭出声来。
“阿婆,称一两花生。”面前站着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
她醒过神来,哦,学校都放午学了。她充满怜爱地看着男孩,仿佛多年前的儿子。她抓了两把塞给那男孩,说:“阿婆请你吃,今天我儿子结婚。”男孩羞涩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两角钱放到摊上走了。
她又想起了儿子。那年儿子也这么大,她去学校接他,像往日一样伸手去接书包,儿子却躲开了,并怔怔地看着她问:我是你捡来的吗?
不是,你是妈生的。她明白儿子的意思,因而说得很费劲。
那我怎么不像你呢?
你像爸爸。
也不像。
你并不记得爸爸了,怎么知道?
王阿婆说的。
她的泪流了下来。儿子扑进她怀里哭了。但此后,她再也不和儿子一同出去了。她知道,渐渐长大的儿子,会因为有这样丑陋的母亲而自卑。
她忽然感到饿了,这才想起早饭都没吃呢。她拿出准备好的馒头。
她的小车旁,早就密密地摆满了摊子。干咽着馒头,她很想找人说说话儿,告诉人家儿子今天结婚。可又怕人问那你为啥还出来摆摊呢?于是,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有顾客的时候,便显出份外的热情,称杆也翘得高高的。
她到底忍不住了,便对邻摊的一个买水果的姑娘说:我儿子今天结婚,他一定要我留在家招呼客人,可是,你看,今天是赶场天,我舍不得错过好生意的机会,还是出来了。这会我儿子还不知有多伤心哩。邻摊的姑娘正专心地看琼瑶的《窗口》,只礼貌地抬头对她笑了笑,又低头看书去了。
下午五六点钟,姑娘收起水果,对她喊了一声:阿婆,还不收摊呀?
她忙欠欠身,说:就收,就收。随即又默默地坐下。
夜幕渐渐落下,街灯一闪一闪地亮了。眨眼之间,喧闹的街头暂时沉寂了。这个时候正是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她又拿出一个馒头啃起来。啃完了,便将小车推到一盏路灯下, 没有顾客,她便看着地上自己丑陋的影子发呆。
她轻轻扭开屋门的时候,已是十点多了。客厅的灯亮着,辉映出着屋中央墙壁上那个大大的喜字,她怔怔地看着,心里涌起浓浓的失落感。
儿子从屋里出来,埋怨说:妈,你这整天都上哪去了?要不是朋友们帮忙,怕把我都累死了。
她郝然地低下了头,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般,吱唔了一句:我……我碰见熟人了……
你吃饭了没?锅里还热着哩。
她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说:你休息吧,我来收拾屋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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