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知道那是一个梦。一双充满宠爱的手不停地轻轻抚摸上我的头顶,一边喃喃低语:娴,你回来了。娴,你终于回来了。声音很好听,伴着温热的气息扑到脸上,有点儿痒,但很舒服。并且,我喜欢“回来”那两个字,有种归属感,能够让我那颗常常燥动的心安静下来。我满足地长长叹息。这是一个美梦,但愿它能长一些,或者总也不醒也没关系。
“你醒了!”
我极不情愿地皱一下眉,他在说什么呀?
“都是我不好,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也不让你叹气和皱眉了。娴,请相信我。”说着,那人的手抚上我的眉头,然后停驻在我的颊边。
我记得自己轻笑一声,又慵懒地将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下,再翻个身,沉沉睡去。
2
我醒来时,屋子里亮着灯。灯光是桔红色的,柔和而陌生。我蓦地坐起身,惊惧地环视室内的一切。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缀满百合花的窗帘。不对,我的睡房分明是一片水汪汪的蓝。这是什么地方?
光着脚跑到门口。门被从外边反锁着,任凭怎么摇撼,纹丝不动。跑到窗前,没有一扇窗子能够打开,透过玻璃向外看,昏暗的路灯下,过往的车辆小得像甲虫。这一定是个噩梦。我哆哆嗦嗦地退到床边,钻进被子里。屏息宁气地躺在床上,支楞着耳朵,警觉得像只去偷油的老鼠。突然,门锁的转动声打破沉寂,我的心疯狂地怦怦跳,好像如果没有紧闭的牙齿挡着,早就一下子窜到地上去了。
门开了。只来得及看到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我便以迅雷之势闭上眼睛。还能做什么呢,直觉告诉我睡着时是安全的。
男人走到床头坐下,轻轻拍打我的脸蛋。
“娴,醒醒吧,睡多了又该嚷头晕了!”
多熟悉的声音!原来梦里的人一直是他。原来那并不完全是梦。没来由地,我不再害怕。我缓缓睁开眼睛。男人不很年轻,脸色略显苍白,目光明亮而热切。哦,我想起来了。在kk酒吧,他是后来的,坐到我的对面,不停和我碰杯,然后……我打了一个冷战,他把我劫持至此?
3
“这是哪儿?”我问。我本来想说我渴了,我想喝凉水,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知道的却是这个。我对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没有丝毫印象。我注意到男人手指修长,指甲整齐而干净,那应该是一个斯文的人所拥有的。他不会太难为我。果然,男人对我包容地笑。
“娴,你又调皮。”他点我的鼻子。
我有点懊恼,又很无奈。我不是娴。我既不娇贵也不矫情,更不会觉睡多了就冲人家嚷嚷头晕。一出娘胎我就叫夏天,就算到了80岁,牙都掉光了,满脸核桃纹,本老太太也照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夏名天——叫夏天。
“这是哪?你是谁?”我又问,语气颇为不好。
男人把我的头抱在怀里。
“娴,你不能这样惩罚我。我承认我错了,但你不能这样惩罚我。”他絮絮地说。
我想破口大骂。泡妞还耍花枪,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敢做敢当的男人了?可我并没有骂出口,我听见自己无比混蛋地问:“我是娴?我为什么是娴?”
4
我为什么是娴,男人很快给出了答案。他走出门去,再从那道门走进来时,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他坐在我身边,打开相册。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竟活生生的是我。我张大嘴巴,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恐怖的事了。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可是照片里记载,从小到大我就生活在他的身边。不,确切地说我们是如此相像,相像到几乎连我都分辩不开。
“你们——”看到男人正在瞪着眼睛,我赶紧结结巴巴地改口:“我们怎样称呼?”
早就看出娴在男人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该不会是他的初恋情人吧?我故意摇撼他的胳膊撒娇,让他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无奈地摇头。
“娴,我一直拿你没办法。”他说。
是这样吗?我起身向门口走去。男人一把拽住我,然后就是一阵足以把我吓破胆的吼声:“你休想再离开我,休想再离开,休想!”
我拼命用手捂住耳朵,暗想:我命,休矣。
5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男人大喊过之后竟然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很可怜。我渐渐放松下来,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成熟的男人痛哭流涕。我不自觉地用衣袖帮他擦眼泪,他便顺带把鼻涕也抹上去,可爱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娴,你不要再离开我。”他攀住我的手臂,连连哀求。
我的心忽地柔软下来。父母离婚后把我像足球一样踢给奶奶,前年奶奶过世了,我便开始流浪。没有人如此需要过我。
我把男人搂在怀里,轻抚他的头发,就像他轻抚我的一样。男人的呼吸越来越轻,一会儿,他睡着了。我并不想离开。这里是哪儿,男人是谁,娴又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一种家的气息,我喜欢。
男人醒后告诉我他叫儒,他说娴只叫他儒。我知道还有下文,但是他不说,我又何必问呢。
6
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儒那样对我好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他一匙一匙地喂我水喝,帮我洗头发,不让我下厨房,怕我的手沾过水后不再嫩滑,看到我放声大笑也会制止,说大笑会长皱纹,老得快。我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样被他照顾着,宝贝着,我想我幸福得快要疯了。
直到第三次被他拒绝我和他一同出去采购,而把我反锁在屋内时,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幸福,不知何时,我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自由。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每当我这样问,他便一阵大吼大叫,然后再把我搂进怀里,涕泪横流。我病了,恹恹地吃不下任何东西,很快地消瘦下去。
一天夜里,朦胧中我发现儒悄悄走进我的卧室。我不动声色地躺着,期待他有所举动。其实我知道他不会有什么举动,他一直对我很尊重,从来没碰过我,我甚至怀疑他生理上有病。
温热的泪水滴落到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想安慰他。一道寒光闪过,我本能地一侧身,匕首轧在胳膊上。儒一定是吓坏了,因为发出大叫的不是我,而是他。他扔下匕首,向外跑去,边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走,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
7
我伤得并不重,几天之后伤口就愈合了。儒跑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每天在街上逛,试图找到他。那天,空中飘着小雨,我在公园的一个角落看到了他。他蓬头垢面,怀里抱着一个破布娃娃,嘴里不停地叨念,“娴,不要离开我。”
我的眼泪一下子漫上眼眶。听邻居说儒和娴是对兄妹,很早便失去双亲,儒一直对娴照顾有加,可是不知为什么,去年就在娴大学毕业时却自杀了,儒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失常了。
我把儒送进医院,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也几乎知道娴为什么用如此决绝的方法离开儒,是的,还有什么比自由更有吸引力呢。走出医院,轻呼一口气,我抬起头。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可是鸟儿已飞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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