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汗流满面才能糊口,
直到你归了土;
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创世纪·神的宣判》
早上起来,我还在想那个问题,我从那里来,我是谁?
拉开窗帘,阳光款款地照射进来,屋里立时有了一道白光。那白光是由一粒一粒的尘埃构成。什么时候,尘埃跑进了我的屋子。是在我和妻子熟睡的时候,偷偷从窗户缝隙里飘进来的吗?它来做什么,难道是来做我飘浮的灵魂。在这个屋子里,我像飘浮的尘埃一样,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忽然觉得,我真的就是那一粒尘埃了。我落在窗台上怕妻子的抹布,落在床上怕妻子手中的掸子,落电视上,茶几上,沙发上,都怕妻子的掸子。我落地下又怕妻子的笤帚。除了睡觉,那儿都没有我的落脚之处,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买菜,洗衣,做饭,冲涮卫生间,交水费电费,浇阳台上的花儿,一切的活儿都让妻子做完了。我的位置在那里,我会干些什么。难道我真的成了那一粒百无一用的尘埃。
书籍是尘埃最好的归宿。妻子轻易不打扫我的书柜,轻易不掸我书上的尘灰。我就是那粒尘埃,轻轻地落在书上,钻在书的某个角落里,那里很安全,很舒适,很能使我产生一些想入非非的念头。我可以在书里随意地走动,随意地唱歌,随意的思想。我发现那里的人都活着,没有死去。神还在那里源源不断地造物捏人,老子还在那里不绝地讲经,将士们还在古战场上你死我活地杀戮,贾宝玉还在和林妹妹对诗赋辞,西门庆正在王婆的引荐下与潘金莲云雨。那里的故事很精彩,那里的时空隧道是相通的,没有远古,也没有现在。我可以毫不设防地与他们打交道,谈心交心,也可以喝两杯醉酒与西门大哥,探讨床上的功夫。我发现做一粒尘土真的很好。尘土说有就有,说无就无。说大了,尘土可以生成一场黄风,一场能从腾格里沙漠刮到日本的沙尘暴,说小了,尘土就是空气中飘浮的一粒尘埃。它不惹人嫌,不讨人厌,不令人烦。抹布抹不净,掸子掸不掉,笤帚扫不完。
我想做一粒无孔不入的尘埃。我可以进入人的眼睛,尽管人的眼睛容不得一粒沙子,但可以容得一粒尘埃。我可以进入人的鼻孔气窍,看看人的肺活量究竟有多大,是大肚能容还是鸡肠狗肚。我可以进入人的心灵,看看人的灵魂是如何癌变的过程。我可以进入人的血管,窥视血液的流动是否流畅是否阻塞。我可以进入人的大脑,看看人整天想的是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而后再看看那些有钱人是如何喜新不厌旧搂着怀里的偷着门外的。我想我来到尘世,做一粒尘埃的工作肯定就这么简单,这么好玩。
我想做一粒飘浮在村庄里的尘埃。尽管它卑微而又细碎。但它可以使门户、窗户和天窗里照进的光芒,显得有形,显得耀眼。显得屋子里有生气,有活力,有农家的尘土味。它还能给苍蝇引路,而不致使苍蝇在黑暗里飞翔,到处碰壁。最关键的是,我可以天天附着在父母亲的身上,掸之不去,扫之不净,如一个调皮的孩子,讨父母的嫌,而后讨父母割肉似的痛。我真想就那样一生附着在父母的身上,旋转在父母的头顶,飘浮在村庄的上空,飘浮不动了,遇到雨雪了,静静地落下来,不择吉地,不择风水,落进泥土,归于泥土。
尘埃是父母的标本,也是我的标本。我必须按照《圣经》的指示,汗流满面地忙碌,汗流满面地挣扎,才有换来糊口的食粮。但好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忙些什么。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忙碌不如一只蚂蚁。那天的太阳很好,空气很好,我一个人走出城市,走进了蚂蚁的村庄,我蹲下来,静静地观察蚂蚁们的忙碌。我发现那是一个极其有序的世界,那里没有欺强凌弱,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悲欢离合,没有人间的丑恶。它们整天为自己的生存而辛劳,整天在建造着自己的家园,把那些土粒一粒一粒的从家里搬出来,围成圆圆的阻挡风雨的院墙。然后它们去找食物,找到半粒粮食,亦或蜜蜂的半只风干的躯壳和翅膀,就用钳子一样的触角咬着,前爬后退地往家里搬。蚂蚁在找到食物的时候,比童年的我高尚,也比成年的我伟大。它们不会偷食,更不会一个人吃独食,偷偷吃饱了吃剩了才想到别人,往家里拿。它们首先想到的是那些住在洞里的老弱病残。一只蚂蚁搬不动了,它会发出求助的信号,然后好多蚂蚁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共同咬动着食物凯旋而归。蚂蚁弱小,却可以毁灭一棵大树,毁灭一座楼房,也可以摧毁一座大坝,而使下游的人真正变成汪洋中的飘浮的蚂蚁。蚂蚁啃骨头的法宝,就是团结协作的精神。但有时,一场雨水,一场风,亦或一只牛蹄子碾过,蚂蚁的家园就会遇到毁灭性的灾难。但在蚂蚁的村庄里,我听不到喇叭的呜咽和蚂蚁的悲声。蚂蚁没有眼泪,蚂蚁不相信眼泪,蚂蚁信奉的只是从头再来。离开蚂蚁的村庄,我觉得自己十分渺小,渺小得如同蚂蚁嘴里的一粒土。
飞扬的尘埃只有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才能证明尘埃的存在。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肯定了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来就是受苦的。你只有受苦,才能证明你的存在,你只有劳作,才能证明存在的价值。你不劳动,你不创造,你不受苦,你就连一粒尘埃都不是。你来不来这个世界,都没有两样,有你,不多,没你,不少。自然仍旧按它的秩序演译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法则。知道了人是来源于尘土的一粒尘埃,最终还将归灭于尘土,你就会真正地懂得功名利禄如浮云的道理。人死了,不论你是帝王将相,王公贵族,还是草根百姓,都没有两样,都是一粒尘土,一了百了。如果非要找到一点“苟富贵”的区别,那就是前者死了也睡不安稳,即便你用手中权力的利剑,把那些为你营造了阴宅的百姓斩尽杀绝,那一方土丘,也免不了盗贼的光顾。穷光蛋睡在土穴里,就没有这样的忧愁和顾虑。两腿一蹬,呼呼长睡。那些整天尔虞我诈,贪得无厌的人们,忙忙碌碌地为了什么,是为了权力、为了金钱还是为了美女,但最终得到的肯定是一幅脚镣一粒枪子,他即便归于泥土,那泥土也带着浓浓的铜臭味,而不是原有泥土的清香。
我是一粒来源于泥土的尘埃,就做得像个尘埃的样子吧,看淡一切的功名利禄,做你该做的事,唱你该唱的歌,睡你该睡的觉,直到归于土,归于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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