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这间苍白的屋里那张苍白的床上躺着苍白的母亲。天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一阵秋风过处,无数梧桐枯叶飘然落下。我的心如同这气候一样惨淡,才失去小弟,又将失去母亲。老公和女儿都在屋里默默地陪伴着昏迷的母亲,任我依栏沉思。
昨天,当那两个干部模样的背影在院门前消逝的瞬间,母亲“咚”一声倒在地上,怀里仍紧紧地抱着小弟的骨灰盒。
“脑血栓,恐怕没有希望了。”入院时医生摇摇头说。
然而,二十几小时过去了,母亲的心脏还在微微搏动着,也许,母亲的希望之火还没熄灭?她还在用憔悴的心力同死神搏斗?
蓦然,我听见母亲哼了一声。我返身跑到母亲的床边,只见母亲干瘪的嘴嚅动着,像是竭力要发出“pao”的声音来。
“妈!妈!”我大声叫着,老公和女儿也奔了过来。“快!”我叫女儿,“快到家里楼上那口灰皮箱里,把那个玄色的包拿来。”我明白了母亲那丝尚存的希望,心里苦得快要拎出水来。
“没有哇,我翻遍了。”女儿一阵风地卷了进来,大声嚷道。阻止已来不及了,只见母亲突然睁开眼睛,朗声说道:“小铭把它拿走了。”说完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安葬了母亲,我又想起那个玄色的包,但正如女儿所说,我翻遍了那个灰皮箱,仍无踪影。
“你会不会放到别处了?”老公问。
“不会的,我就放在这右边的最低下,去年我还见过。”我自信我的记忆力,但为什么又找不着呢?我想起母亲临终的话,不,小弟是绝不会偷偷把包拿去的。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那玄色的包,是一个冬天的午后。那天下着绿豆大的雪,这在南方是不多见的,到放学时,我已冻得微微发抖了。
“妈,好冷啊。”我进门便将书包一甩,呵着手蹬着脚,冲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喊。
“还充好汉吗?快到楼上去把棉衣拿来穿上吧。”母亲伸出头来说。
我悻悻地搬来梯子,到楼上那口灰皮箱里翻找起来。“妈,乍没有哇?”
“你找找底下吧,怕被夏天的衣服压着呢。不要乱翻啊。”
“哎。”我答应着,细心地翻找起来。突然我的手触到了一个润滑的东西,拿起来一看,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包。包是玄色锦缎做的,上面绣有一棵大树,树上一只小鸟,朝着晴朗而辽阔的蓝天展翅欲飞。由于配色和谐,意境深远,一瞬间,我竟呆了。片刻,我拿着包蹬蹬地下了梯子,跑进厨房,以无限激动的声音喊:“妈,这是谁的包哇?这么漂亮。”
母亲的两眼放出光来:“啊,这是我原来的书包。”
“乍像新的一样呢?”我把包在手里翻看着。
母亲收敛了笑容,变得淡然。说:“是准备念高中用的,可后来妈没能念高中,所以就没用过。”
“您为什么不念高中呢?”
“外公是地主……”
“可老师说不唯成份论,关键要看自己的表现,妈你……”
“好了,”妈截断我的话,说:“你现在还不懂这些,快去把棉衣穿上吧,小心冻坏了。”
“妈,把它送我好不好?”我拉着母亲的围裙撤着娇。
母亲笑了笑,诡秘地说:“这样吧,如果你考上了大学,妈就送你。”
母亲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我只得嘟着嘴把包放回箱子,但也在心里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
然而,我的心愿还是落空了。三年后,我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母亲没有责怪我,但我心里却很难过。就在我摩拳擦掌,准备向第二年冲刺时,母亲拿来那个包对我说:“小芸,这个,还是送给你吧。”
我一扭头说:“我已发誓考上大学才要它。”
“小芸,”母亲拉把椅子坐在我旁边,沉默了一下,说:“你爸单位上有个读技校的名额,所有子女中只有你的高考分数最高。”
我一怔:“你们要我上技校?”
母亲轻声说:“我知道你想上大学,这也是妈妈的希望。记得上初中时,我的成绩是全校第一,连校长也说我是上大学的料。可是后来,因你外公是地主,我连高中都没能上。”母亲轻叹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爸妈本该支持你,但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小弟还在念书,外婆住到了我们家,爸爸又三天两头生病住院,家里的生活实在难啊。” 母亲的眼里滚出了泪花。
我记起母亲常常在清晨起床时讲她夜里做的梦,似乎那梦的内容只有一个,就是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幡悟道母亲为什么一直珍藏着这个书包,并把它作为我考上大学的奖品,也解开了母亲那许多梦的迷。我扑进母亲的怀里,哽咽着说:“我去!”
“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女儿,这个包妈现在就送给你。”
见母亲一脸的歉意,我只得伸手接了过来。
离家那天早晨,我把小弟叫到一旁,恶狠狠地说:“小铭,你要是考不上大学,看我不揍你。”
弟弟竟笑嘻嘻地说:“别这么气势汹汹好不好,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可你得对得起妈。”我蹬着脚说。”
“我知道。”他背着书包就要跨出大门了,又回头正色道:“姐,你别灰心,技校毕业后还可以考电大嘛。”
我心里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因为我分明感到肩头已有一付生活的重担。
那个书包我悄悄地留给了母亲。后来,她写信骂我“真是犟丫头。”说只好先替我收着。
还好,小铭不负重望,一炮震天,考取了清华大学哲学系。父母的脸上乐开了花,外婆也乐嗬嗬地搂住小弟说:“我们家呀,可出状元啰。”
尽管我心里有一丝苦涩,但也由衷地为小弟高兴。我跑上跑下,采买庆祝家宴所需的东西,还用参加工作三年多攒起来的钱,为小弟买了个小收录机。
在家宴上,小弟斟了杯葡萄酒,诚恳地对我说:“姐,我先敬你一杯。我考取大学,功劳有你一半。这几年你省吃俭穿,把挣的钱全部补贴给家里了。”
我飞红了脸,忙站起来,嗔怪他:“瞧你,该先敬外婆、爸爸妈妈才对嘛。”
“谢谢”他竟一本正经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父母和外婆也都笑了。
小弟又依次向外婆、父母敬了酒。然后他故意慢吞吞地说:“妈,您那个很漂亮的书包该奖给我——”
母亲忙抢过话头说:“你别穷打主意了,那个书包我早就奖给你姐了。”
“咳,您别着急嘛,”小弟扮个鬼脸,说:“我也是说该奖给我姐嘛。”
“你这个鬼灵精。”母亲充满慈爱地用筷子戳了小弟的头一下。
小弟大学毕业后又直接考上了研究生,今年是最后一年了,谁料竟在这次“六四”惨案中血溅广场。三个月后,骨灰才送到了家。
母亲的梦破灭了。有时我想,与其说母亲是随小弟去了,不如说母亲带着失望到天国寻梦去了。
时间飞速地流逝着,转瞬十年过去了,女儿高考的录取通知书送来了,“清华新闻系”仅看了这几字,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晓雨”,我把女儿拥在了怀中。
爸爸也高兴得老泪纵横,他拉着外孙女儿的手说:“快,快告诉你外婆去。”
“外公,我已经去过了。”女儿很面腆地说。
我感到愕然。女儿的懂事和体贴,正是二十年前我的翻版,我欣慰地笑了。
八月底,我为女儿收拾行装。意外地,在那口灰皮箱里,我竟看见那个玄色的书包端端正正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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