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夏季最炎热的那天。

严安默默地走出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是的，他落榜了，所有的人都疑惑不解，但却在他自己的意料之中。

严安，他曾经那么出类拔萃，他曾是全年级公认的北大一号种子选手，每次考试，门门功课都比第二名要高出许多分，语文成绩尤其出色，他写的文章行云流水，对文字的驾驭能力让人叹为观止；他曾经那么神采飞扬，不仅在绿茵场上挥洒自如，还能把一支长箫吹得千回百转，余音绕梁。是的，上帝曾经那么垂青于他。

但严安没有想到的是，幸福那么快就烟火一般地消失于天际。曾经那么相爱的父母最终也会对簿公堂。他固执地没有跟随他们任何一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就去和乡下的奶奶相依为命。

黑色的七月，他放弃了所有的梦想，只等拿了毕业证就去深圳打工。这个决定直到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才告诉奶奶。

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地翻开：小安，这是奶奶这几个月来拾废旧攒起来的，本来是打算让你去复读的，既然你要去南方，你就带上吧。

严安突然眼眶热热的，他想起奶奶在烈日下佝偻着身子穿过一条又一条长街，翻过一只又一只垃圾箱，想起奶奶逢人就说她孙子要考大学……

严安最终留了下来，插班在高三（2）班复读。

作为一个曾经风云一时的落榜生，严安很清楚别人看自己时的不屑眼神。

但这些对他来说，早已云淡风轻。

2

高三（2）班教室窗外有一排玉兰树，严安注意到有一个女孩总是喜欢在课间静静凝视，阳光斜斜穿越玉兰树的碧绿叶子，把她的侧影剪出来，美丽如一朵盛开的玉兰。

编排座位的时候，他们成了同桌。严安很快就知道了她叫葛巾，是市长的女儿。

严安觉得一定是她父亲的缘故，不然所有的人不会都对她那么好，那么多男生围绕在她身边，把她宠得像个公主似的，老师们也特别偏袒她，她甚至连体育课都不用上。严安的心里逐渐地对葛巾生起了几分厌恶。

葛巾也明显地感到了严安对自己的不屑，但她没有生气，她一直微笑着，她依然静静地看窗外的玉兰，不看玉兰的时候就伏案在笔记本上写一些文字。

葛巾的文章和严安的文章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严安行文潇洒不羁，隐隐透着几分孤独和忧郁，而葛巾则用她少女细腻的心细细捕捉身边点点滴滴的感动，丝丝入扣，清婉动人。

有时候葛巾也找机会和严安说话，但严安总是头也不抬地哦一声，看不出任何表情，葛巾只好转过头去看窗外的玉兰。

葛巾想严安依然走不出家庭变故和高考落榜带来的双重阴影，不然怎么听不到他悠扬的箫声，不然怎么球场上怎么再也见不到他矫健的身影，不然他写的文章怎么格调越来越灰暗。他甚至还常常在课堂上走神。

葛巾想，严安在紧紧地封锁着自己，抗拒着所有的人。

但执着的葛巾偏不信邪，她一定要走进严安灰色的世界。

3

葛巾对严安的关心很明显，只要严安一走神，她马上就用胳膊肘碰一碰他提醒他认真听讲，下课后，又主动借笔记给他抄，在葛巾的影响下，周围的人对严安的态度亲切了许多。

但是严安对葛巾的冷漠也是明显的，他几乎是在逃避葛巾，他从来正眼都不看葛巾一眼，有时候在教室外遇见葛巾，他也视而不见，葛巾借笔记给他，他抄完就放回去，从来不说一句感谢。

这还是从前那个神采奕奕、活泼幽默，对人彬彬有礼的严安吗？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改变了一切。

那是一个玉兰细雨共蹁跹的黄昏。

放学后，葛巾慢腾腾地收拾着书包，迟迟不起来，坐在里面的严安当然也没法走出去，他显得有点不耐烦，满脸无奈地等着葛巾起来。教室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这时，葛巾像变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抽出一支长箫来。这支箫精致典雅，莹洁光润，一端还系着一个漂亮的中国结。

就在严安目瞪口呆的时候，葛巾把箫塞进了他手里：我知道你会吹箫，而且吹得很好，为什么现在不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支箫就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吧。

严安的脸一下子唰的白了，过往的种种在他脑海里噩梦般一一浮现：父母激烈的争吵，妈妈把爸爸的箫烧了，爸爸打了妈妈，高考之后，他把自己的箫也烧了，一个人去了奶奶家……心里的伤疤又剧烈地痛起来，严安的脸上沁出密密的汗来，葛巾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我跑了好多地方，找了好多家乐器店，才买到这支箫，你看喜不喜欢……

严安突然对葛巾生起一种无名的愤怒，他下意识地一扬手，那支箫就飞进了窗外的雨幕。

葛巾亮亮的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泪雾，她咬着嘴唇，奔出了教室，严安第一次见到葛巾那么失措地跑，他意识到自己的过分，也追了出去。

教室在三楼，葛巾飞快地跑下楼梯，跑进雨雾，来到玉兰树下，拾起长箫，晶莹的泪珠突然就涌出了眼眶，和雨水纠缠在一起。严安跑过去，不安的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却发现葛巾脸色苍白，嘴唇绛紫，手指着胸口。严安慌乱地上前扶住她：葛巾，葛巾，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葛巾已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严安背起葛巾就往校医室跑。

葛巾醒来的时候，看见严安在自己身边着急的样子，她笑了，笑得有点吃力，但却楚楚动人。

你怎么回事，你不知道葛巾同学不能跑步吗？校医责备严安。

老师，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好，钢笔不小心掉下了楼，我就跑下去捡……

那你就不会下去帮她捡上来吗？校医转过头，责备严安。

葛巾笑了，老师你不要责怪严安啊，是我太久不跑步，想顺便活动一下而已……

严安站在一旁，心里酸酸的，除了惭愧还有什么呢？

4

葛巾第二天没有来上课，她的市长父亲打电话来替她请假，说葛巾发烧了。

严安的心咯噔的一下，他知道都是自己闯的祸。

他请了假，买了一些水果就去看葛巾。

其实严安只知道葛巾的家住在市政府大院，但具体在哪个单元，他并不知道，又不好意思去问人家，怕被当成来送礼办事的，只好站在一幢幢家属楼下不停地张望。

那个时候葛巾的口里正含着温度计，邻居家的阿姨来串门，闲聊中说起楼下有个男孩子提着一大袋水果傻乎乎地站了半天，不知道是在等什么人。

葛巾掀开被子就跳下床跑出阳台，挥舞着手臂，口里含着温度计含糊不清地喊下面严安的名字。

看见葛巾狼狈的样子，严安笑了，葛巾也笑，因为她发现严安笑起来原来是那么的好看。

葛巾再次来上学的时候，明显的瘦了，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下课的时候，葛巾依然习惯地站在窗前看玉兰。突然，从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箫声，葛巾惊喜地回过头，只见严安正忘情地在吹箫，那个中国结随着旋律上下飞舞，配合着他的动作有说不出的优雅和潇洒。

葛巾发现严安的眼睛里甚至还散发着久违的光辉。葛巾知道，那个气宇不凡的严安终于回来了。葛巾感觉到自己正随着严安的箫声飞上云霄，穿越层层迷雾，看到了漫天的星星。

严安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他的学习成绩飞速地回升，而他的才气与风度，使他再度成为学校最闪亮的明星。

严安动员葛巾也去上体育课，葛巾犹豫了一下就笑着答应了。严安带着她一起跑步，教她踢足球，滑滑板。严安鼓励她说：葛巾，你一定可以的！葛巾笑着，在操场上笨拙地跑啊跳啊。而更多时候，她就坐在球场边上为严安大声加油，为严安每一次的进球大声叫好。

日子在严安悠扬的箫声和葛巾竭尽全力的喝彩声中，一点一点地被点亮。

5

2003年高考前夕，所有人都全副武装为即将到来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役废寝忘食。

严安和葛巾自然也不例外，而葛巾更多的时候是在帮严安。每一节课下来，她总是把笔记做的井井有条交给严安，课间就和严安一起背诵单词，练习口语，晚自习的时候还帮严安批改他做的模拟题。

而严安也渐渐习惯了有葛巾在身边，因为葛巾说，能和你在一起学习，是我最快乐的事，这让严安感觉很温暖。

但严安发现葛巾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每次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总是笑着说没事没事。

终于在一个傍晚，葛巾的父亲去严安的宿舍找了他，向他提出了请求。

严安没想到一向威严的市长大人竟然在他面前泪如雨下。原来，葛巾有先天性心脏病，随时都可能出现生命危险，但她善良、坚强、热爱生命，家里本来不想让她上学的，可是她执意要上。这么多年来葛巾一直坚持和其他同学一样上学放学，除了体育，她门门功课成绩都名列前茅，但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医生说她最近可能运动多度……

严安呆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身边的天使竟然一直遭受着命运的折磨，而他居然还强迫她作剧烈运动……

葛巾的父亲说：我们决定送她到国外去治疗，可她怎么也不肯，说一定要等到高考过后，她妈妈无意中看了她的日记，得知葛巾其实是不想影响你的高考……恕我们自私，请你一定要劝一劝葛巾，让她尽快答应我们到国外去治疗……

送走了葛巾的父亲，严安沉默了，葛巾为了他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或许，他能做的只能是按照葛巾父亲的意思让她早日到国外治疗吧。

葛巾很平静地听他说完，她说：只要是你让我去，我就一定去，不过，我也有个请求，请你答应我好吗。

严安点点头，不要说一个请求，一百个请求我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我从来没坐过旋转木马，我总是在想，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公主一样有王子陪在身边坐着木马一起旋转，请你答应我，让我做一天公主实现这个愿望好吗？

严安的眼睛湿润了，他点点头，郑重地答应了葛巾的请求。

不知疲倦的旋转木马，永远追逐幸福的旋转木马。

他们坐同一个木马，严安在后面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葛巾，而葛巾就像个第一次进游乐场的孩子那样开心地大声叫啊喊啊，严安在她耳边轻轻说：尊贵的公主，请您扶稳坐好，我们的木马马上就要飞起来啦！

木马开动了，一圈一圈上上下下地转动着，他们前面是另一只斑斓的木马，葛巾喃喃自语：你说，为什么木马一辈子都在追逐，却一辈子都追不上前面它想要的幸福呢。

这个天使一般的女孩，让严安有种说不出来的心疼，他抱紧了她，俯到她耳边：因为它的幸福就是远远看着前面的木马幸福啊。

木马越转越快，她靠在他怀里，叫喊，微笑，然后，终于无力。

木马停下来，他抱着她，拼命地往医院跑。

葛巾的父母赶过来，把他挡在病房外边，他只听到葛巾说：答应我，一定要考好……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大步走出医院。

6

葛巾去了美国，高考前夕她打电话给严安说她正在接受治疗，正在努力学习英语，还笑着说也许以后她的汉语就会慢慢退化了。

北大通知书捧在手里的时候，葛巾又打来电话，这个时候她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了，间或的几句汉语倒显得有些陌生，她用英文说着恭喜恭喜。

严安也开始用英文和她交谈，因为他报考的就是外语专业，他觉得有一天他一定能牵着葛巾的手爬上自由女神像像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一样，用美式英语大声说出藏在他心里面的那三个字的。

7

2005年春天，严安终于通过了托福考试考上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在启程前他接到了葛巾打来的电话，葛巾说：安，还是我回来看你吧，我要用我最想念你的眼睛亲眼看一看你，然后，你再作出其他决定。

在首都机场，严安接到的却是一位金头发白皮肤的地道美国女孩。

请问葛巾小姐呢？严安用英语礼貌地问。

其实，我已经把葛巾带回来了。这个女孩的声音如此熟悉了，莫非……

是的，葛巾已在你高考之后的两个月去世，而我原来只是个双目失明的可怜女孩，是她无私地把她的角膜捐献给了我，让我重见光明，她请求我以她的身份坚持给你打电话，为了让我更像她一点，她那时候已经慢慢开始和你讲英文，直到我能用英文模仿她的语调和语速……女孩泣不成声，葛巾说如果有一天我带着她的眼睛回到中国，请我一定要替她用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看你，认真地看一看她最后一次坐的旋转木马，还有这个，让我一定要交给你……

女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严安颤抖着接过去，那是一小瓶干玉兰花，馥郁的花香把严安带到了那个玉兰花开的季节，在迷蒙的雨里，总有个女孩在拾玉兰花，她说，所有玉兰花放在一起，就是一种爱的宣言。

那么，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真相？

因为，我早已像葛巾一样喜欢你，我不想错过了，从今天起，让我成为葛巾成为你的公主，好吗？

严安笑了，轻轻拥她入怀，他看见她的眼睛真是有说不出的动人，在他来不及忧伤的时候，又为他送来了崭新的温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