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很是有些蹊跷,老爷被人从坟地送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坐在椅子上猝然仙逝了。
上了一把年纪的多满老汉说:“这是坐化。老爷跟得道高僧一样,肯定被列入了仙班。”
“老爷可能冥冥中算出了自己大限将尽,因此,才独自夹着单拐,趔趔趄趄去了漫魂坡。”
“听说那天,老爷围着为自己挑选的坟地足足转了三圈呢。”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印证多满老汉的说法。大家也愈来愈深信这种说法。这,使本身就颇具传奇色彩的老爷越发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老爷去前精神矍铄,没任何病灾的征兆,现在也看不到丝毫痛苦的痕迹。在城里见过些世面的草狗子对此显现着那份见多识广,有些淡然地说:“这不过就像城里人常说的安乐死而矣。”
大家知道狗嘴里不会吐出象牙,都不去理会草狗子。老爷生前就说过,放在抗战时,他这干儿子兴许就是个汉奸!老爷不愧为老爷,老爷就是凭借那份卓识和慧眼,胆气和魄力,在纷乱的迷局中始终扮演着思想清醒者的角色。
其实,那番话应该从小日本篡改历史教科书,抹杀认侵略中国,狡辩说是什么进入中国说起。
老爷当时在草狗子家看电视新闻,一听马上就上气来火:“强词夺理!恬不知耻!要不,咱中国也进入他小日本一回试试,美国佬真该往小日本多扔几颗原子弹!
草狗子不屑,说:“您这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喽。”
“狗屁!”老爷愤怒地敞开衣襟,露出浑身累累疤痕,“这都是小鬼子当年造的孽,如何不关老子的事?”
众人起身仔细打量后都唏嘘不矣,老爷越加怒发冲冠。打从日本侵略者踏上中国国土,尤其亲历了日本鬼子那令人发指的行径,老爷骨子里就与小日本形成了那种不共戴天,多少年来一直热衷于布道般地传播他的仇日情绪。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份纯粹其实是多么难以保持的民族气节啊。
“老爷,小日本如今可牛皮着呢。你看看,连狗叔的彩电都是日本松下的呢。”小辈们看戏不怕台高,故意煸起阴风,斗草狗子的把。
老爷闻言,气更不打一处来。“松下”这字眼听起来是那样刺耳揪心,一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情绪在心头窜起。
“原装的日本货哩。”草狗子浑然不知,一个劲地抚摸着18英寸彩电愈加炫耀。
“没点骨气的畜牲!”老爷怒气喋喋,“小日本的狼子野心如今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松下彩电定是烧杀咱思王庙那狗日的松下大佐家族造的!你这不是为虎作伥,想把小日本喂壮了又来糟踏咱中国人?”
“如今那么多达官显贵都争先恐后买日本货,丰田、铃木、东芝哪儿不是随处可见?难道大家都是汉奸卖国贼不成?人家科学发达,东西就是比咱好。”草狗子竭力分辩。
“国之不兴,就因为多了你这种亡国奴胚子。放在抗战时,你兴许就当了汉奸!那时谁都知道不当亡国奴抵制日货,如今却好了伤疤忘了痛,都干起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了。草狗子,你是老子的干儿子,你亲松下那狼心狗肺,我掰老爷就第一个不答应!”老爷越说越愤怒,抡起手中的木拐狠狠地朝面前的电视机扫去。
在场的人都被这情形吓呆了。谁也不曾料到,平时佝着身子,举步维艰,满脸和气的老爷,竟有这等脾气。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将簇新的电视机从低组合柜上扫落在地……
老村长忙着为老爷装殓,一直没有掺言议论。他在想,老爷好像有点儿死不瞑目。都奔八十的人了,像他这般情形却这样高寿,按说是寿终正寝,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爷死后却睁着双眼,手里还攥着一份近日的《常德日报》,上面有常德细菌战中受害的几百名幸存者赴日本高等法院诉讼索赔的报道。这事众所周知,满世界都闹腾得沸沸扬扬,据说连日本众议院的阿部知子等都在呼吁参、众两院督促日本政府对细菌战认罪赔偿。
二
招魂幡迎风猎猎,高高地飘在思王庙的村头,似乎在向附近几个村子自发涌来为老爷瞌头守灵的众人诉说着老爷抗日御侮的峥嵘岁月。
日寇在1941年5月发动鄂西之战后,又重兵压境,试图攻克鱼米之乡常德,以期东南可窥伺长沙、衡阳,西可窥伺四川东部,更重要的是威胁陪都重庆,从而实行“平汉线之通”。
日本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疯狂地对常德实行焦土政策,旷日持久的飞机轰炸之后,纠集16万日军大规模向常德开进。铁蹄之下,血光火灾,尸横片野;所过之处,奸淫掳杀,血流成河。“九澧门户”的澧县一时风声鹤唳,手无寸铁的人们纷纷弃离家园,趟过澧水往山里躲,开始令人揪心的“跑日本”岁月。老爷当时年方19岁,夹杂在这流亡之旅的行列中。
一天傍晚,胆大的他悄然潜回在思王庙。思王庙位于兰江驿到清化驿之间通往常德的古官道上。松下大佐带领的一队鬼子兵正在这一带烧杀抢掠。触目惊心的一幕闯入了他的眼帘:两个鬼子兵在一家农舍前将一名妇女奸淫得气息奄奄,光着上身的一名鬼子掳起裤头,抄起地上的东洋枪,狞笑着将明晃晃的刺刀朝一旁啼号的婴儿捅去……撕裂人心的厉叫声过后,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鬼子兵又用刺刀将婴儿挑过头顶,双手举着枪在空中用力旋转,仿佛在耍弄一个有趣的把戏。殷红的血随着刺刀渗流下来,气息奄奄的母亲悲恸欲绝,一种母性本能使她倾尽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气力,朝身上的鬼子狠狠咬去。痛得哇哇大叫的鬼子兵勃然大怒,顺手操起身旁的长枪跳起来,暴戾地对准女人的下身用力捅去。凄厉的哀号声中,只见一条人影挥持一把杀猪刀飞吼而来。这人就是老爷,他有力的怒吼,伴随刻骨仇恨和民族大义催生了一种民族的抗日情结。腰宽体壮的他手起刀落,剁下了一个鬼子的头颅,旋即又侧身夺过回过神来的另一鬼子兵的长枪,让刺刀带着觉醒的民族气节,捅进小鬼子的胸膛。他眼噙着泪花,目睹母婴的惨状,重新拾起地上的那把杀猪刀,以牙还牙地又将两名鬼子兵的阳具割了下来。虽然松下大佐第二天血洗了思王庙,但老爷的抗日义举却像长了翅膀传遍十里八乡,很是振奋人心。
1943年11月,常德保卫战鏖战正酣。国民革命军第74军57师余程万师长率8000勇士浴血奋战,战事不断吃紧。在山上躲了数月的老爷得知消息,决定把他的游击队拉出去投奔抗日前沿。星夜兼程来到德山阵地,当时,数万日军在多门炮火和飞机掩护下正向188团阵地猛扑。伤亡惨重,而团长邓先锋这时又临阵脱逃,郭副营长大义凛然,朝天鸣枪说:“兄弟们,我们就是要在这里战死的。我愿意守德山,愿意留下的不要走。”这种浩然正气让人撼动,老爷几个来不及登记、换装,毅然投身这位长官麾下保家卫国,同仇敌忾。在炮火和毒气的双重攻击中,日军突破道道防线,抗日志士们与鬼子展开肉搏战,老爷不幸跌落山崖。激战4日,郭副营长壮烈殉国,守军官兵也全部阵亡,护卫常德的天然屏障落入敌手。
三天后,老爷才被人发现。尚存余息的他,在一游方隐士处昏睡了五天五夜,最后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从此却残了双手,掰了两腿,靠一根单拐一瘸一跛地挪行。这位高人精心料理之余,授之以算命卜卦这种玄学,不枉老爷后半生有个谋生饭碗。
日本投降了,老爷心里忍不住浮动的快意。抗战结束了,他用青春和热血赢得了这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时代的终结需要一个符号,一柄单拐,声声“老爷”,从此成为这位民间抗日英雄的特殊符号。
三
灵棚搭得遮蔽了思王庙废址上的敬老院的半个院子。思王庙为最初纪念彭王李元则的德仁而建。李元则乃唐高祖李渊第12子,谪贬为澧州刺史后勤政仁民,死后谥为思王。澧人后来又在城西5公里的山上为其建祠,因初封为彭王,所以取名彭山,祠称思王祠。
鞭炮一天到晚炸得震耳欲聋,四五个道士在锣鼓家什声中虔诚替老爷诵经超度……老村长一手张罗着村子里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的葬礼,老爷的二十多个干儿子披麻戴孝地奔前忙后。这时人们似乎才从挽联挽幛中记起老爷原来也有姓名:金义兵。
几十年来,大伙都一直老爷老爷地叫着,反倒将他的本名给忘了。少不更事的甚至常常涎着脸直呼“掰老爷”,老爷却不计较,答应得脆嘣嘣;劫后余生使他有求必应,广施恩泽雨露。
谁家大人小孩子犯煞中邪,老爷到了只看印堂耳垂,便能指度迷津,吩咐在某处先用石灰划个留有一个口子的圆圈,然后在圈内就着草把上焚一些冥钱,祭奠一小碗米饭一小杯薄酒,一般也能逢凶化吉,就此相安无事。乡间红白喜事繁多,结婚啦,祝寿啦,起房啦,老人啦,一处未了二处来,老爷会乐此不疲一一为其算命,排八字,看风水,挑黄道吉日,甚至被人背去做座上宾主持各类大典。即使有谁不小心丢了物什,或哪家走失了猪牛畜牲,只要老爷右手大拇指在其它几个指头上掐算一番,就能告诉你这东西还在与不在,尔后沿其所指路径按图索骥,时而也能寻得八九不离十……
虽说这饭碗不是铁的不是泥的,但老爷籍此日子过得有滋有润。政府一直对他特别优抚,乡邻对他也格外关照。破四旧那阵子,像他这种封建迷信余孽本该首当其中,连立了数百年之久的思王庙都被捣毁改成了学校,但没人肯破这民间抗日英雄的旧,风传他有本无字天书,也楞没人去搜缴。文革那年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老爷却游刃于工联红联之间,连红卫兵小将也将他这种寄生虫奉若神明,听老爷讲手刃日本鬼子特别过瘾。老爷呢,谈到杀鬼子时便眉飞色舞,仿佛那个激情四溢的年代依然令他难以忘怀。三年自然灾害,许多人没法熬过成了饿殍,老爷一日三顿虽说稀汤寡水,却奇迹般生存下来。
思王庙好多家的孩子都拜继给老爷做干儿子。收干儿子传说要折半个亲崽,老爷没崽可折,便毫无顾忌地收干儿子。逢年过节,老爷家里都很热闹,让他没有丁点晚景凄凉的感觉。
四
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
老村长一眼瞅到了从坟地把老爷背回家的汉子,于是想走过去打个照面顺便说一点感谢的话。那人正在向人们进述发现老爷时的情形:“他好像在对一个叫什么秀的人说‘小鬼子’、‘谢罪致歉’之类的话。我当时还在想,玩刀的刀上死,耍枪的枪上亡,这辈子治鬼的老爷莫非也犯煞中了邪?”
老村长怔住了,他仿佛明白了老爷为什么死不瞑目。老村长故意重重咳嗽一声,走过去沉重地说:“你们还记得老爷死时手中攥着一张报纸吧?这说来可就有些话长了……”
如果不是日本鬼子,老爷今天不说儿孙满堂,至少应该娶过老婆。老爷从小就订了娃娃亲,是石公桥姑表开亲,姑娘叫秀儿。
日本731细菌部队自1941年底便开始对常德实行惨绝人寰的细菌战。一时间,天昏地暗,腐尸遍地,白骨挡路,鬼哭神愁,多少无辜的百姓成为细菌战的血泪冤魂。石公桥、镇德桥被空投带蚤鼠疫后,附近村子很快流行一种怪病,秀儿的父亲便是其中的一个。身体如同钻进了蛇蝎一样难受,还生出许许多多梅子一般大小的疙瘩,面部渐渐肿成皮球,脖子发粗,最后开始咳嗽,吐着带腥味的血痰。秀儿母亲不忍离开奄奄一息的丈夫,更不愿让孩子染病,痛断心肠地将孩子一个个送往亲戚家,却吩咐秀儿到思王庙和表哥完婚过日子。
秀儿到思王庙却寻表哥不着,但表哥手刃日本鬼子的故事早已传遍了十里八乡。她喜忧掺半,不断向人打听心上人的行踪。听说他带着两支长枪成立了抗日游击队,经常活动在母狗子岭和彭山一带。就在这时,秀儿却病倒了,浑身酥软无力,骨头架子快要散了似的,好像还有一种小虫子在身体里游动。
老爷终于得到传话,也捎信告诉秀儿:晚上下山来接她。得到口信时,秀儿身上已局部发肿,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每吸一口气,喉咙里便会撕裂般的疼痛。她蓦然想起父亲染上的怪病,一种毛骨悚然袭上心头:自己肯定染上了那种让人闻之色变的传染病!心上人就要来接她,她心里却矛盾起来。她是多么期望自己心仪已久的男人快快到来啊,但又不想让手刃日本鬼子的英雄因此被传染上这种恶疾……
夜色沉沉,老爷与同伴摸到秀儿栖身的茅庵,轻轻叩门,呼唤着秀儿。秀儿挣扎着起身,摸到窗边微弱地说:“哥,你千万别硬闯进来,我得了传染性很强的传染病,都是日本鬼子给害的。哥,你退远点,让我看你最后一眼,秀儿要走了,你可得好好活着,多杀几个遭天剐的鬼子,替咱中国人报仇雪恨。如果有来生,秀儿一定嫁给你,和你长相厮守!”
小木窗最后被关上了,秀儿划燃洋火,点燃了早码满柴禾淋了洋油的小茅庵。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老爷呼号着要往火里冲,却被同伴死命抱住了……
老爷为什么上坟地,老村长最终又为大家释了疑:“老爷坟地旁是他为秀儿立的衣冠冢。老爷肯定是看了新闻报道,上山去告慰秀儿:小鬼子这回定能对他们的兽性向所有受害者谢罪致歉!”
关于这一点,大家都觉得毋容置疑。难怪老爷死不瞑目,毕竟他还没有真正等到小日本认罪致歉的那一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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