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入五月,窗外的雨竟然昼夜淅沥。灯下听雨,翻开一卷唐诗,摊开的页面恰好是一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微黄舒展的纸笺,墨黑清晰的字迹,一缕风从帘外透进来,平静地从诗句间滑落,落在若有所思的眸间,落在心头,落在记忆深处。于是,这一霎那里竟然开始感觉微凉,仿佛秋意渐浓。
是谁?在那一下恍惚里清晰低语:夜凉如水,请珍重加衣。
回忆。于是关门闭户,斜依着案头,听凭思绪的牵引,在诗笺的一侧静静写下几行文字,昔日的一切开始苏醒,窸窸嗦嗦地潜入如风,渐渐盈袖入怀,凉凉地浸入肌肤。不思量,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浮现心头。你站在那个夏天即将远去的午后街头,微微地笑着,缓缓地招手。顷刻相对无言,一首不知名的骊歌,以一种柔曼的姿态在周围的空气中悠悠弥漫。往事次第张开,历历在目,起初看起来那么漫长的时光,竟然经不住这蓦然回首的一览无遗。那一天酒罢了,席也散了,很多的人在纷乱中擦肩而过,那一时刻的你,依然不忘记追上来,清晰地说道:此去夜凉如水,请珍重加衣。
今日细细想来,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当时竟被那个正沉浸于远方诱惑的懵懂少年,傻傻地一笑而过。待明白了,少年转眼已经是双鬓如霜。
你还好吗?明知道这一声问候的徒劳,在这一刻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曾经闲静温婉,巧笑解语,却不知道如今除了那闲云舒展,清风袅袅,和一丛丛环绕错落的兰草们,还会有谁悄然踏破山涧的空寂,在你身边静静地坐下,陪你且听风吟,沐浴阳光?
策杖独上山岗,不插茱萸,只捧一束菊花。
已经忘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你第一次相识。一抬头,一双明净含笑的眼睛就征服一个傻乎乎的男孩,然后一段近三十年的友谊开始不紧不慢地握在彼此手中。嗯,虽然那时年纪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没有青梅竹马的约定,却相遇在一个最美丽的瞬间。这一份超脱时光的坚贞和美丽,绝对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昔日最初相遇的眸光,纯洁,永恒。
后来奔波四方的许多年里,每年我们还是会抽时间坐在一起,品一杯清茶,听一首老歌,淡淡地说说身边的人事,或为偶然回忆起的少年趣事,相对莞尔。更多的时候,我依然为生活中种种的际遇坎坷而怒目激昂,你依然如春风一般款款解语,温婉淡定。可实际上,我们成长后的身份已经变了,我纵然书生意气,仍只是一个碌碌奔走的普通人,而你却英华内敛,成为一名嫉恶如仇的共和国刑警。
当我一个人走过夏天里那同一个街口,走过阳光和清风,走过安详的老人和孩子身边,我都会想起常常笑意盈盈的你,是如何日复一日,敏捷而坚韧地置面那些游走在黑白边缘的人们与罪恶。于是,在沉默怀想的温暖里,一种牵挂油然充弥心房,久久不散。如同最后一次相见的晚宴,你举着一杯纯净水走过来,和我轻轻碰杯,然后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以水代酒敬你一杯。说完,你扬眉微笑,一饮而尽。不知为什么,那一杯我当时竟然喝得很慢,也许和身体有关系,但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固执地确信这不是唯一的理由。
离别的时刻到了,临走入门外漆黑的夜空,你再一次回头仔细叮嘱:夜凉如水,一定要珍重加衣。
那一夜,也说起过曾经年少时。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的对话清晰如缕地冉冉重现:
你长大了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呀?女孩坐在一旁,一边看着大汗淋淋兀自挥舞竹杖的男孩,一边细声细气的问。做一个保护你不受人欺负的大英雄!男孩一个虎跃,骄傲地大声喊道。做英雄呀,那会流血牺牲的。我才不怕哩。你呢?我做一个专门给英雄献花的人。说完,女孩在枝头摘下一朵鲜花,认真地走上前去,认真地将花别在男孩的胸口。
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知道那时候已经出语成谶。只不过成为英雄的,却换作那个冰雪灵秀的女孩。
等我,再一次策杖独上山岗,无可抑制的悲怆是那样的令人困顿恍惚,以至于不知觉在何时,怀抱的菊花竟已经纷纷洒洒地散落一地。盯着空荡荡的掌心,与一缕纯净而不可方物的幽香对视。这是一个短暂而一片空白的刹那,生命无声,如秋之黄叶,悠悠缓缓地降落寂静的山林,拂过一丛丛倦怠无依的兰草。还来不及哽咽,彻骨的孤独自骨骼的深处汨汨流出,悲伤不可言传。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而此时此刻,归客杳杳,纵然千百次的挥手呼唤,离去的,再也没有归期。
你依然在另一个世界的路口微笑,我是如此的确信。因为在我瞭望天地尽头的时刻,一抬头,那一双明净含笑的眼睛倏然穿过层层叠叠的岁月,与我对视于一刹那的宁静中。欲语无言,不如举杯,这一次是精醇的烈酒。缓缓倒一杯于你的面前,其余的任凭我一饮而尽,面对你永远不变的微笑。
入夜,如水的月下,山涧寒凉彻骨,虽有疏疏落落的灯火,却再也没有人仔细在耳边叮嘱珍重加衣。
于是,拼却一醉,可依然未能如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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