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四十年后重游沈园,风景依旧,却是物是人非,陆游的心里是无限惆怅的。山河已碎,爱人已逝,而宋孝宗的一句“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运”却将这位才子的心情打入谷底。一腔热血,半生跌宕,不过博得一世虚名,终只能唏嘘感怀,换不得半壁江山。倒是在成都的放纵生活让他得了个“放翁”的雅号,只是不知茶坊酒楼之间,花前柳下之余,那位风华绝代的婉儿可曾入得清梦,抚慰他颗不得志的心?
说来好笑,正是这位念念不忘家国大事的才子的婚姻,悲剧却是因情而起。宋绍兴十四年春正月十五,时年十九岁的陆游来到临安舅父家,再遇表妹唐婉。一个是风流倜傥,一个是才貌双全,两小无猜加之门当户对,喜结连理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直至婚后诗酬唱和,缠绵绯测,也在意料之中。果真如此,诗坛上又要增一段佳话。然而世事终难预料,爱情确能冲淡人的进取心,陆游三年前赴临安应试,落第而归,如今新得爱侣,情投意合,早已将那一片凌云壮志,丢开到九霄云外。“学而优则仕”,本是自古至理,违反这一条那还了得,加之婚后无子,终将这一场爱情悲剧推向高[chao]。
直到十年后沈园重逢,早已“人成各,今非昨。”此时的陆游,已不是当年那个“吴下阿蒙”,十年后陆游再次举试,名列第一,虽复试遭秦桧所害,还是名落孙山。但心情可不比十年前的那个心情。此次应举,两次高中第一,只是挤掉了秦桧内定的孙子秦埙的位子而被排挤,可谓是“虽败犹荣”,苦闷的心情里总是渗杂了一点骄傲的。在这时与唐婉重逢,一首《钗头凤》寄托的可不仅仅是儿女情长了。只是女人毕竟只是女人,终是跳不出一个“情”字,以至拿命相拚,落了个香消玉殒,空留后人叹息。
唐婉走了,带着满身伤痛,沈园的回眸已经耗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点光亮。只是她至死也没想到,这位让她命丧黄泉的佳婿所敬仰的一位大词人,早已道破此中玄机,可她悟不透,以至西风残照,一缕芳魂,不过成就了诗人的一段过往罢了。
宋元丰八年,三十六岁的秦观再次应试,中进士,援定海主簿,调任蔡州教授。此时的秦观,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壮年才俊,词名满天下,更与黄庭坚,张耒,晃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一时名动朝野。“自古名士自风流”,秦观也不例外,在蔡州期间,结识营妓娄琬,两情缱绻自不必说,只是此时的秦观,正值豪情万丈之时,小小的儿女私情,岂能缚得住他?至宋元礻右五年被苏轼举荐,入京参加制举考试时,与娄琬的分别,也就不可避免了。
我们无从去猜测娄琬的心情,营妓本是风中的一株草,连正室唐婉都缚不住的功名观念,更何况一个青楼女子?“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候”,她却是连这个资格都没有,所能做的,不过是独倚高楼,任朱帘半卷,失神地看着情郎渐行渐远。轻风吹起她的衣角,细雨飘入她的发梢,,任凭抛洒的,点点滴滴,只是相思泪。
只是这一望,是永远也望不到头的分离。只望到无边青草,浸入斜阳;只望到落红阵阵,随而而飘;只望到中天皓月,独照高楼;只望到柳边深巷,卖花人过尽。而那一枝花,也曾经伊人之手,斜插入鬓,只是花香依旧,人却不留,空留下一首《水龙吟》,时时刺痛她的眼睛:
小楼连宛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秋。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娄琬所能做的,大概只有凄然一笑。忧愁的目光越过楼下院落里重重摇曳的花影,落在城外古道上,古道有薄雾轻拢,只是寂寂无人,再也不见旧人身影。
雾渐渐在天边散开,一抹微阳照着古道上的一驾马车,车上,有一尊巨大的铜仙人像。有一个人在铜像上仰头望天,他的面容是俊秀的,头上却有着不相称的白发,他的面色却又是凝重的,凝重的不仅仅是面色,还有那一声诘问:“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就是李贺。
当李贺写下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的时候,他是想不到他的那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会被后一个朝代的著名词人秦观化出一句爱情绝唱的。他太年轻,太短命。因父亲名叫“晋肃”,犯了当时的“家讳”,他被一个荒唐的理由阻断了仁途。名讳之争令他过早地卷入了一场无法解脱的愤怒之中。他尚末感受到爱情的甘美,就已经感受到世事的沧桑,当他骑着毛驴踟蹰在青山绿水间的时候,清新的景色无法抚平他内心的悲苦,早生的白发过早地侵蚀了他尚末衰老的容颜,满腹的才华只有化作那奇诡清俊的诗句,重重地砸向这不可理喻的人间。
这诗句越过几百年,到了秦少游手里,却化作绕指柔,“天还知道,和天也瘦。”道尽情事沧桑,只是那“名缰利锁”四字,却如一把刀,深深地插入了娄琬心底,令她再也动弹不得。
这把刀又何尝不插在秦少游身上?抛开所有的时代背景与家庭背景,只将“爱情”两个字充塞在这天地之间,娄琬何尝不是让他付出真情的痴心恋人?但是“建功立业”是男儿根本,岂可为了这“爱情”两个字,抛却根本,落一个“纵情声色”的千古骂名?
所以秦淮海还是走了,带着后人“古之伤心人也”的一声喟叹,直奔京师,那里,有他更大的梦想!独留下娄琬,在这寂寂的历史长河中,留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那位因倾慕秦观而以他名为字以字为名的陆游陆务观,唐婉早已成为他记忆中一抹洗不掉的伤痕。“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至死,他都在表达拆散他们两人的母亲的深深遗憾。只是,深夜翻卷,看到“名缰利锁”这四个字时,可也能对他的母亲的抉择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所以娄琬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最起码她的爱人是清醒的。当陆游偷偷摸摸地避开家人与唐婉幽会时,他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姑恶声”只是一个表面的借口,消磨了他的进取心才是致命的一击,也将唐婉与他的分离推向了绝地。“名缰利锁”这把刀,借了陆母的手,再次重重地插进唐婉的胸口。
可惜唐婉也悟不透,所以十年后的相遇,成了她的催命符咒。几百年后,有一个叫黛玉的女子也悟不透,当她将她的诗稿一张张投入那只火盆的时候,当她熬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当她拚死喊出那句“宝玉”的时候,她可终于明白,她到底,输在哪里?
只是天到底是无情的,所以天不老,老的是人。撇开历史所有的浮尘,爱情开始在世上自由的奔跑,可是那把刀,却实实在在地悬在那里,任风云变幻,从不曾动摇。
-全文完-
▷ 进入吟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