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回到我阔别数年的渺庄了。船儿晃悠在渺庄的河流下游，我闻着水面那带着渺庄气息的雾气，心里有一点感伤，一点喜悦。乌篷船在水面安静的很，可以听见风吹打着船篷“笃笃”的响。雪花不大，飘落在船上就化成了水。

渺庄就是渺庄，远远看去像是仙境一般云雾缭绕。我的心渐渐沉重起来，我不是有时间回家乡来的，我是在三叔的催促下回来的。三叔这么积极的叫我回家，是一定有事情找我帮忙。我姑且不管以前三叔怎么对我，他毕竟是我的三叔。我是城里人了，我是知识分子，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因此我没有让他失望，我在大年的前3天抛下妻子和儿子，独自跑回来了。

船到了渺庄的港口。远远地我就看见岸边上站着我的三叔。白白的雪花朵儿已经将他掩埋成白色柱子了。然而我还是认出了他——我亲爱的三叔，我那在我5岁时，乘着我父亲濒危时夺取了我家那可怜的一点土地，迫使我父亲早早的去了极乐世界，也迫使我母亲拖着我背井离乡的我的三叔。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叔也老了。但是他那高高大大的身形却依然与众不同，让我于众里一眼认出了他。

“渺儿你可回来了，你三叔在这等了一天了啊！”

我一上岸，三叔就冲了过来拉着我的手，一副亲热的样子。三叔毕竟是老了，冲过来是再也看不见他当初推我母亲的那种威猛，反而有一些蹒跚。我淡淡地一笑，对三叔说：“三叔一向还是这么威武，这样热情地过来拉我，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要是有人拉我就好了。”三叔的脸色果然刹时变红再变白，然后就成了青色。我一转身，和渺庄里几个老人打了个招呼，我已经不认识他们了。我只是不想给三叔一个亲近的机会。

渺庄的人其实都是很善良的。他们都对我讪讪地笑着。我迈开步子，三叔就快步上来和我并肩，然后一脸尴尬地想说什么，却又始终没有开口。我看在眼里，心里突然有点不忍，就对三叔说：“婶子在家可好？我那几个弟弟呢？想必现在也大有出息了吧？”三叔嘿嘿笑了几声，一一说了些情况。我那婶子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值得大家挂念的。到是我那几个堂弟，现在都有出息了。如今也人五人六地活跃在渺庄。我不再多言，三叔就一直带路，他带我绕过了那曾经我的家，现在是我三叔关着畜生的地方。来到了他自家的门前。

渺庄的变化真大，早已经不见了昔日的荒凉。如今的渺庄是楼房林立，不下于我居住的那个小城市。不过，渺庄变化再大也大不过我三叔。我三叔的别墅是我不敢想的。我甚至觉得我的城里的家比起三叔的家来，又回到了我在渺庄曾经的家的位置了——只配关畜生。我三叔的楼房是红色的，像是皇宫。我的语言都苍白得无法描述。三叔把我让进屋子里，然后嘘寒问暖地招待。我的老实的婶子则一直对我笑，那笑如此意味深长，让我魂悸。三叔大声呵斥她，她就转身走了。我看见她的眼神，是那么深邃，我突然觉得我自己是一方已经被上了案板的肉。

有了这种感觉，我对三叔也就有了悸畏之心，态度自然也无法高傲了。渺庄里三叔是厉害角色，平时也和我少联系。这次突然盛情邀请我回来，我一直觉得是我现在的地位不同了。我在城里做了个司法部门的卒子，当然这不算什么。但是在渺庄这可就是官啊！人们都景仰的大人物了啊！可是我现在有一种感觉，三叔是看不上我的职位的。“他一定是良心发现，想弥补以前的错误吧！”我这样想着。

吃过晚饭，天黑了。我因为要赶着回家过年，就打算住一天就走。三叔知道的，所以一入夜三叔就让我早早的睡了。我又怎么睡的着？我住在豪华的房间里，把电灯开的大大的。然而我就是很害怕，老是觉得三叔给我了陷阱让我陷。夜间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三叔狞笑着走过来，把我绑起来一口一口地吃，我的几个堂弟也吃，我的老实的婶子只是笑，她笑得那么深。我觉得她是在等着吃我的骨头。一夜就这么折腾到了天亮。

我起床时三叔已经准备好了早餐，都是一些鱼啊鸭的。看到了肉，想到我的三叔吃我时的样子，我仿佛看见我三叔满嘴的鲜血。我跑了出去，吐得天翻地覆。三叔睹然变色，他只是骂我老实的婶子做饭不干净：“你又不是不知道，渺儿是城里人了，他怎么还吃得渺庄这荒村野岭的食物？而且不净！”婶子没说什么，只是对我笑。我突然毛骨悚然，我怕了，就强迫自己吃下去。尽管我的嘴里还包藏着从胃里翻上来的东西。

好不容易吃完饭，三叔说带我去走走，我乖乖地跟着。和昨天的那个高傲的我判若两人。渺庄的人看见我和三叔，都对三叔露出了钦佩之情。而我，也觉得三叔伟大了。三叔带我到处走，不断进了这家，又去那家。渺庄的家户几乎都去了。每一家都是那么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仿佛我三叔是皇帝，我是宦臣。我都觉得跟着三叔真是有面子。

不过也有例外的。我们去了渺庄最高的地方，那儿也有一户人家。不过那户人家怕是渺庄的耻辱了，他们太穷，孩子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我们去了，那户人家不是很热情，特别对我，眼神中透露着浓浓的恨。我们没待多久，三叔就告辞了。临走时，我看见三叔满脸笑容，和电视里拿破仑的笑一样。

渺庄其实很大的，我们转完了也就天黑了。我回到三叔的皇宫，和三叔一起吃晚餐。不知道为什么，这顿晚餐不像前几顿饭那么丰富了。三叔也不是很热情了，我不吃了三叔也不过问。我看着桌子上的肉，又想到自己。还顺带想到了那个耻辱的穷家。我觉得他们也是肉，被人吃的肉。

一夜噩梦，翌日我决定走了。我的神经已经出了分裂。三叔也不多挽留，就送我到了渺庄港口，我还在等船三叔就告辞了。我孤单单地在风雪里伫立。渺庄的河流是很清澈的，用来洗肉是最好不过。我突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怎么老是想到和肉有关的东西呢？

我在大年的前一天赶了回来，妻子和儿子高兴极了。让我觉得我找到了过年的气氛。这个年就是这样过去了，无惊无险。

正月初四时，我妻子回了一趟娘家。她娘家就在渺庄的邻近，不过没渺庄有名。她走时说回去住上五六天再回来，不料第二天就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让我精神更加分裂的消息：渺庄的那家穷的是耻辱的家庭，在大年30晚上，一家人服毒自杀了。原因好象是说他家有一块好地，风水好的紧，然被我的三叔看中了。我三叔就想在死后葬在那里，但是那家人很有骨气，不论如何都不答应。因为那是他家的祖坟所在，三叔葬在那儿，岂不成了他的祖宗？三叔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我曾祖父做地主时留下的地契，上面写明了那块地最早是属于我的家族，我三叔要收回。那家人就想着用法律保护自己，我三叔就让我出面，因为我是司法部门的。我想其实如果那家人知道我只是个小卒子，也不会绝望到死去。

我妻子带回来的这个消息让我愈发觉得我被吃了。我对我妻子说：“我不是刽子手对不对？我没帮三叔啊。我什么也没做！”我妻子冷冷一笑，说：“是的，从法律上讲你不是刽子手，可惜，你做了道德上的刽子手。是你的出现让他们绝望的，你在精神上给了致命的一刀。”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我一直觉得，我只是被我三叔吃了。我没想到，我也吃了人肉，我吃了那一家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