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让我们向恩重如山的母亲道一声珍重。
远行的儿子
这是一位年过六旬的母亲,年轻时一定很美。由于保养得好,皮肤依旧嫩白,头发依旧黑亮。这是一个颐养天年的年龄,儿子长大成人,刚刚娶了媳妇,和老伴几十年相濡以沫,早以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生活,平淡而幸福。
病魔在这个时候露出狰狞面貌,她新婚不久的儿子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娇媚的妻子痛哭之后,决绝地和他离了婚。疾病的打击,爱情的离散,让这个原本很阳光的男人迅速枯萎了,整天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神漠然地凝望,口中不停地叨念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生命之光一天天暗淡下来。
母亲在这个时候来到儿子身边,扶起奄奄一息的他:“孩子,咱们回家。”三十岁的男人重新回到妈妈的怀抱,象一个婴儿。吃喝拉撒睡,照顾得一应俱全。阳光灿烂的午后,母亲用轮椅推着他出来晒太阳,给他讲昨天晚上刚学来的笑话。午后暖暖的阳光照在母亲脸上,母亲脸上有一种宁静神圣的光晕。
儿子胸腔积水,压迫肺脏,呼吸困难。每隔两天,就上医院来抽胸水。我就在这个时候认识了这母子俩。那时,我也正和癌症抗争着。手术后不久,还在化疗中,因为耐不住病床上的寂寞,回医院上班了。一张菜色的脸,头上胡乱飘着几根枯草一样的头发,面目十分可疑。母亲走近我时,目光明显地迟疑了,脚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她是带儿子来抽胸水的。她的儿子,无力地瘫坐在轮椅上,骨瘦如柴,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气喘如牛。我迎着她疑惑的目光:“如果你能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你们。”母亲求助的眼光投向四周,每个人都忙碌着,最后,她象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长吁一口气,说:“好吧,就你来做吧!”
自生病以来,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人们这种疑惑甚至鄙夷的目光。记得化疗后的第二天,我去学校上微机课,一个小个子男人,大概是微机室的管理人员,环视了教室一圈后,径直走到我面前:“把你的听课证拿出来。”我迎着他的目光,掏出证件。以貌取人,这本是很多人惯常的思维方式,宠辱不惊,则是我以不变应万变的处世哲学。更何况,以我的处境,我完全能理解一个母亲此刻的心情。
操作很顺利,儿子的气息渐渐平稳了,脸上有了一丝血色。母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脸上露出了笑容。以后,给她的儿子抽胸水,竟成了我的专职工作。无论星期天,节假日,只要她一个电话,我就会赶往医院。她只是我行进途中的一个过客,但我愿意这样做,因为她是个母亲,如果我的付出能让一个母亲少一些沉重,我会很欣慰。
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是减轻他的痛苦,并不能阻止死神的脚步。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皮包骨头的身体却挺起一个鼓胀的肚子,他的腹腔也转移了。每天走进他的病房,我都会很心酸,为他的母亲。她是在护理一个婴儿吗?孩子带给人的是喜悦和希望,而他,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啊!
终于有一天,儿子在她的臂弯里永远地睡去了。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撒在那张宽大的病床上,抚慰着床上的母子俩,儿子神态安详,母亲目光宁静,那情景竟象一幅柔美的画卷,长久地定格于我的脑海中。
生老病死是人间每天都在上演的正剧。死者已矣,我唯愿那不幸的母亲安康。
远行的母亲
这是一个垂危的病人,来到医院时已经昏迷,奄奄一息了。她是被哥哥送到医院的,据说那个时候,她的丈夫正不知在什么地方打麻将呢。大概是因为心中有放不下的牵挂吧,经过我们一夜的抢救,她居然慢慢地睁开了眼。
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年轻时死了丈夫,十年前带着儿子嫁给现在的男人,常年的肺病,不仅耗尽了他们为数不多的钱财,也耗尽了他们并不富裕的爱情。他们彼此厌倦了,而女人不仅厌倦了男人,也厌倦了活着。
女人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治病是需要钱的,生命的延续是要钱来买的,她没有钱,她的归宿只有死亡。可她不能瞑目啊,她放心不下她那已经成年的儿子,他现在正在外地打工,还不知道妈妈病得很重,快要死了。女人要给儿子留下些遗产,她想到了离婚。
她的家,只是个空房子,可房子是财产啊,她要离婚,她要分得一半房产,再把它换算成钱,留给儿子。我们暂且不去评判她的做法是否合适,对一个垂危的母亲来说,她能为儿子做的只有这些了。我无法想象,如果她的儿子知道了母亲临终前的想法,会做何感想。
苏醒后的女人异常烦躁,冲着刚刚赶来的男人叫喊着,表达着她的愤怒,和那个他们近来经常谈论的话题:离婚。男人当然不予理睬。整整两天时间,女人躁怒着,一会拔掉鼻孔的吸氧管,一会薅掉输液的针头,一会,又把氧气开到最大,病房里听到“吱吱”的氧气泄露的声音。哀大莫过心死。当一个垂危的病人只求速死的时候,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的肉体复活呢?终于,那个女人带着万般无奈,告别了这个让她辛酸的世界,告别了她至死也没能看上一眼的她不舍的儿子。
该怎样评价这样一个母亲?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艰辛,她对家庭和丈夫的失望,以及她对已经成年自立的儿子的牵挂?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我忍不住为她设想她生前可能拥有的美好生活:和丈夫相亲相爱,他们共同深爱着这个儿子,教给他安身立命的本领,和在风雨中行走的不屈的意志。如果这个孩子能挺直自己的脊梁,他的母亲还会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挣扎着要和生活了十年的丈夫离婚,以换取留给孩子的遗产吗?她离去的时候,伤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那个和他一起走过十年的丈夫,会不会还有她那在外面独自打拼的儿子?
这个可怜的母亲,临死前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的母爱,让人感到辛酸,有很多话,欲言又止,唯有一声叹息。远行的母亲,你在天堂还好吗?
行进中的她
她,是母亲的女儿,儿子的母亲。当那场灾难来临的时候,生活刚刚对她展现笑颜:工作、生活稳定,不久前刚搬进宽敞的新居,七岁的儿子懂事可爱。
疾病在这个时候露出了青面獠牙。生活在刹那间刮起的风暴,让终日忙碌的她有时间躺在病床上,思考人生。想想年迈的父母,想想幼小的孩子,还有那份她一直热爱着的工作,她知道,她要活下去。既然还有治疗的可能,疾病就不可怕。
她勇敢地走进手术室,勇敢地接受术后难熬的放化疗。术后两周,她的丈夫有了一个进修学习的机会,犹豫着问她去不去。她说:“去,当然要去,机会难得,不能错过。”丈夫走了,再回来时,是和她离婚的。妻子的病,给了他巨大的心理压力,他选择了逃避。
她一边治病,一边照顾孩子。因为化疗的副作用,她整天恶心、呕吐,头发也一把把地往下掉,最后只剩下枯黄的几根,可怜地飘在头上。每天早晨,她冲进卫生间,先“哇哇”地吐上一阵,再把掉下来的头发整理好,团成一团扔掉,然后冲进厨房,给孩子做饭,再骑上单车,把孩子送到学校。回到家时,她已经精疲力竭了,一头扎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但她很快乐,她的儿子需要她,她还有用,她不是别人的负担。在那段时间里,她真心地感谢儿子,那个可爱的天使,是她生活下去的勇气,是她与病魔做斗争的力量源泉。
她爱孩子,但决不是溺爱。因为疾病,她不知道还能陪孩子走多远,她必须让孩子尽快学会照顾自己,这样,即便有一天,她真的走了,也能放心了。孩子上小学一年级,她只接送了半个月,就让孩子自己走了。每天孩子上学,她都会远远地跟着,看着他过马路,顺着马路边,一直走进校门,她才放心地慢慢返回。每天放学时间,学校门口都会站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她的孩子,是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独自行走着,在风中雨中。
现在,她已经走过了病后的第四个年头。她身体很好,工作很好,儿子也很好。她习惯于从生病之后计算自己的年龄,渐渐地忘记了实际年龄。对于父母,她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激,没有他们的支持鼓励,她也许坚持不到今天。在她第四个生日的时候,她请父母吃饭,在举起酒杯的刹那,她哽咽了:
“爸爸妈妈,你们对我的恩情,怎能是一个谢字了得。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做一个孝顺的女儿,直到我得了病,离了婚,我才明白,我为父母所做的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让父母承受的,是永远的痛啊。”
她转向自己的儿子:“孩子,这是妈妈的切身体会:对父母最大的孝顺,就是让自己健康、快乐、幸福地生活,你记住了吗?只有你幸福,妈妈才会快乐,因为,母子连心呢。”
她,是我非常熟悉的人,我和她朝夕相处,休戚与共——她,就是我。我,在路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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