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哀牢山连绵的大山中,有一条河,叫龙岔河。在这个河谷里,有许多小村子,都是少数民族的寨子。家乡人说这条河是从山上流下来又流向山上去的。很小的时候我深信不疑。因为家乡龙岔是一个群山环抱中的谷地,家乡人有一句谚语是:“龙岔像口锅,出门就爬坡。”所以我想河水也是爬出去,流到大人所说的遥远的江外去的。
龙岔人世代在这个世外桃园里衍息。这里真的是世外桃园,在我还不知道爷爷的故事以前我一直以为世界就是龙岔河和大人常常讲到的江外。长大以后我听大人们讲,快解放的时候,有一支国民党部队被解放军追赶,不知道怎么就进了龙岔,大人们不说国民党军队,他们叫黄狗兵,黄狗兵狼狈地逃跑,顺着弯弯的白花花的龙岔河一路逃去,以为总可以出去。但到了下面就被一座很大很胖的大山挡住了去路,那座山叫克勒大山,山上有十多个苗族村寨。据说师长看到走投无路,用手榴弹炸了一个坑,把刚出生不久的可爱女儿用将军披包好,把随身带的全部大洋放在孩子身边就开枪自尽了,女儿被当地的苗族领养。
从我们的寨子远看对面那座克勒大山却只有一个包紧的白菜那样大,我们的寨子几十户彝族人家像害羞似的藏在青山绿树里,村里的树很高,像要长到天上去。我很爱这个地方,但老人或长辈似乎不这样,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总是语重心长的告诉我,临安城(建水)很好玩,要什么有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或者去个旧还可以坐上小火车,呜呜的叫着冒黑烟,喀嚓喀嚓地爬坡,还会呜呜呜地钻洞,黑不窿咚地在山肚子里开也不迷路。一定要好好上学,将来去城里的学堂念书。当然他们中许多人也没有去过,只是听别人讲而也。
我知道我爷爷每年一次要去个旧几天,但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从来不会给我和哥哥带什么玩具或者好吃的东西,我一直以为爷爷很小气,他甚至不为自己带回什么。但我还是以为爷爷真了不起,他去过个旧。在我心里,只要去过城里坐过火车就是了不起的人。尽管心中充满好奇和羡慕,我多想让爷爷讲讲城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是否可以买到一圈一圈卷在一起的又酥又香的麻花糖?或者问问他火车到底怎样钻进山洞又钻出来?但爷爷就像个旧城一样离我那么遥远,他是一个古怪的老人,在孩子的我看来。他的脸上只有皱纹没有笑容,所以我根本不敢和他说话,而二爷就不像他,二爷会把瘦小的我放在他的背上,抱在怀里给我讲故事,我也会给他挠痒痒撂他的胡子玩。在我关于爷爷的记忆里,只有他的驼背和银灰的胡须。还有大裤管和立在他床边的两只竹筒,一只用来吸烟,一只用来尿尿。我小的时候老是莫名奇妙地担心爷爷会不会把它们混错。
爷爷不和我们在一起吃饭,阿妈用灶煮猪食又做饭,爷爷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的火塘上支一只小锅做饭,其实连小锅也不是,只是一个用铁皮敲成的容器而已。我从来不敢去看爷爷怎样生火做饭,只是知道每天下午他都会从家里的鸡窝里拿走一只鸡蛋。家里养了七八只母鸡,每过一段时间,阿妈就攒够一篮子提去河底那里的集子去买,买回来油盐和我喜爱吃的水果糖。一般我们不吃鸡蛋,除非生病。因此我很羡慕爷爷,每天都吃鸡蛋。那时我想,长大了我也要当爷爷,当爷爷可以天天吃鸡蛋,妈妈也不会骂我。
爷爷在家里只种菜,其它事他一概不管。爷爷种的菜在寨子里最好。我家的菜地里一棵杂草也不生,菜叶又肥又大。阿妈经常拔去送给邻居,爷爷很不高兴,但阿妈还是隔几天又把又肥又大的青菜拿去送人。也有人乘爷爷不在地里的时候自己去拔菜,拔我家菜的人说:“你家的菜为什么长的这么好?因为你爷爷每天都浇一竹筒子尿!”从此,我就不吃菜园里的菜了。
爷爷又要去个旧了。爷爷也像我们过年或火把节一样换了一身新衣服。但我觉得他不应该穿新衣服,弯腰的人穿起新衣服来也不好看,拉不直。爷爷只和阿爸说了几句话就背着他的驼背出门了。转眼就被寨子头的榕树遮住。过一会儿,我就在心里想:爷爷一定在火车上了。再过一会儿,还想:爷爷的火车在山肚子里呜呜地钻出钻进了。这种想法一直要保持到爷爷回来。我在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时候,嘴里会突然“呜呜,喀嚓喀嚓”地叫起来,然后很自豪地告诉小伙伴们:我爷爷去坐火车了。
阿妈去打柴,阿爸去爷爷的菜地里去的时候,我才敢悄悄溜进爷爷的房间。里面一种好玩的玩具也没有,只有那两只竹筒子,火塘边很多的鸡蛋壳。老人只会吃鸡蛋老人是不玩玩具的我想。但爷爷的床下有一堆书,很黄很旧,却不像他的被窝那样霉。我轻轻拿了一本翻开来看,光是字,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一副好看的图画也没有。不像表哥的小人书那样有趣。我随手又放好,溜出爷爷的房间跑到我们的厨房里找了一把花生吃。
晚上我睡在阿妈和阿爸中间,睁着眼睛不睡觉。我问阿妈火车像什么样子?像不像牛车一样可以坐人还可以拉很多东西?为什么火车要钻洞?它在里面睡觉吗?阿妈说她也没有见过,说你爸见过还坐过火车,我便使劲摇晃打鼾睡觉的父亲。
这次爷爷去了大概十多天也还没有回来。吃饭的时候阿妈跟阿爸说话:“娃他爷该回来了吧?”阿爸喝了一口酒不说话。
阿妈又说:“他的钱够用吗?”
“够!”
“这次怎么去那么多天,以往最多一个街子(一星期)。”
“明天我去娃子他阿公家把牛牵回来,要撒秧了,你记得折几枝桃花来插在谷种盆里。”阿爸说。
我问阿妈为什么要插桃花在谷子里?这样桃花会不会生出根来?
阿妈笑着告诉我说会,还会结出红红的桃子。阿妈还说等到收谷子的时候我就可以读书了。于是我把爷爷坐火车的事忘了一段日子,尽想着什么时候割谷子,那样我就可以读书了。
秧撒到田里那天,爷爷才回到家里。我躲在柱子边上偷偷看爷爷。心里非常羡慕,爷爷坐火车回来了。如果给我坐一次火车,或者看一次,即使把寨子里所有伙伴的玩具给我也不稀罕。爷爷把新衣服换下,穿上旧衣服就提着他的尿筒子去菜地了。
这年的秋天,谷子割回寨里晒在场子上的时候,我就背书包上学了。
这是我童年关于爷爷的记忆。总之,那时对爷爷坐火车,进城市充满了无限向往。那时真的只是向往和羡慕。稍大的时候我就会想,爷爷为什么要每年都去城里?寨子里的其他爷爷为什么不进城?
后来我到镇里念书,读的是镇里的尖子班才第一次走出龙岔这个像一口锅一样的河谷,走了整整一下午才到学校。我以为到了镇上就可以看见火车,其实当我看见一台拖拉机时就忘记了火车,我围着它看了整整一上午。
再后来我就再没有想过爷爷和火车了,因为爷爷在我到镇里上学那年就已经去世。
以下是姑妈讲给我听的故事:
爷爷是寨子里唯一识字的老人,即使在整个龙岔,识字的老人也没有几个。因为爷爷在个旧的私塾里念过书,很有学问。没有他不认识的字。而且全是老字(繁体字,人们总是把会读写繁体字以为有学问,姑妈也是)。老祖开始是个小商人,家里养了两匹马,老祖赶马翻过最高的尖山,从个旧驮回盐巴,茶叶,布匹和洋油,两天一个来回,在河底的集子上摆起好长的摊,买东西的人排好长的队伍。没过几年,老祖就盖起了龙岔的第一间瓦房,很是风光。于是老祖把爷爷带去个旧一家私塾里念书,爷爷读书很用功,考试很好,私塾的先生说是文曲星下凡。
据说,老祖又赚了钱,已经在个旧看好了房子,要全家搬出去。整个河谷传得沸沸扬扬,河底的人们议论说山腰上瓦房子里的人家要搬去个旧啦!消息从一个寨子传到一个寨子,那段日子,龙岔河所有的新闻都是关于这个。
要是不出意外,你就是个旧人了!姑妈的语气自豪又遗憾!
后来又怎么了?
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一次你老祖赶马驮了货带爷爷回来,天黑才上路,在路上被强盗给挡了,并杀死了老祖,绑架了爷爷。其实老祖都已经拔出了枪,可怎么也上不了膛……后来祖母赎回了爷爷。
爷爷书没念完私塾却只得回来了,但据说老祖已经在个旧给爷爷看了一个媳妇,是洋油店老板的女儿,是独身千金,很漂亮。
最后爷爷娶的是村里的奶奶。
当然姑妈也是别人讲给他听的。后来确实见过爷爷用毛笔写在他床脚那些书上的蝇头小楷,的确工整有力。我还见过一张他夹在书里的一张相片,是他年轻时的相片,高高的鼻梁,额头很宽,很是英武。
原来爷爷曾经在城市里呆过,城市里原来有爷爷年轻的往事。
每当我看见火车驶过,我都会默默地注视,因为他载着爷爷关于城市的记忆,载着我儿时的梦想!
2002年,我考取了省城里的大学,秋天,我乘上列车去了昆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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