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奇剑飘香李素君

发表于-2006年05月13日 上午11:54评论-0条

风月宝鉴,被公认为红楼梦中最为核心的悟道法器。从正面纵览全书,象惜春精心绘制的大观园,洋洋洒洒地展示出一派规模宏大、歌舞升平、曲径通幽的温柔富贵乡,其间,香艳美女如云、儿女情长、引愁度恨、跌宕起伏、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其背面却充斥着恐怖的骷髅、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浸透了血泪淋漓的历史。从细微处着眼,具体到书中每个事件,每个人物,也同样可分成正反两面,或者按时下流行的红评术语,分成所谓“ab”面。因而,有一鉴在握,我们欣赏到的红楼,才凸显出如此经久不衰的无穷魅力。

贯穿全书“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中心思想,通过魔术般奇妙的风月宝鉴,正照反照出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地,揭示生与死、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欲望与毁灭的交叉与矛盾,生动形象地告诫人们,执迷不悟、惶惶不可终日,正如那幅众所周知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所指,其实是被“色”之表象诱惑。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等凡人,不都是那个耽于情色物欲、不敢正视真相,尚未悟空的贾瑞吗?

然而,在读到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三姐爱、恨、羞、悔交加,惊世一刎,“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时,我猛然领悟到,维系三姐和湘莲共同理想的定情信物鸳鸯剑,是一件锋利无比的杀人武器啊!原本就是不祥之物,岂不预示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背水一战?这把雌雄双锋合二为一的无情宝剑,不仅没能使尤柳结为秦晋之好,反而分别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它何尝不是风月宝鉴的的另一款造型,与之有着异曲同工的遥相呼应?

三姐和湘莲的生死恩怨,又是怎样的两面呢?

从正面看。

“柳眉笼翠雾,檀口点朱砂”的三姐,风流标致,丰姿绰约,堪称是个古今绝色的尤物,和“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二姐,是一对由警幻仙子派往人间,度化一干情鬼的绝色“形象大使”。无论是三姐的主动自戮还是二姐的被动屈死,都注定了作为美色的载体,履行“斩断世间情缘”的使命,必然要以惨遭荼毒、湮灭理想乃至付出宝贵生命为沉重代价。

三姐此生为绝色所累,为痴情所误,为知觉所苦。“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唯情是从,却生不逢时,深陷泥潭,被强势的污浊紧紧包围,濒于窒息,不由自主地堕落又不甘堕落,痛苦着、挣扎着、煎熬着、沉沦着、期盼着,在遥遥无期,看不到希望的灰色、畸形的生活中,承受着知觉的痛苦,忍受着耻辱的折磨。在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中,三姐的刚烈、泼辣,表现为极端疯狂的自伤、自虐、自辱、自弃,愤怒至极、蛮不讲理地“收拾”和“玩弄”贾珍之辈无耻之徒,发泄着满腔的愤懑、控诉、嘲讽与鄙视。在这种度日如年、旁门左道的生活中,三姐依赖不切实际的幻想支撑着苟延残喘——逃离不堪的花柳地,摆脱肮脏的过去,投入自由的怀抱,踏上光明坦途,奔向美丽新世界,去开拓温暖、宁静、和谐的生活。

不切实际的幻想是这样生成的。

情窦初开的三姐,被喜欢串戏的“青春偶像”,酷毙帅呆的奶油小生柳湘莲打动了芳心。这里恳请看官注意,三姐相中的,只是戏台上粉墨登场,拿腔撇调的戏中人,并不是现实中生龙活虎、“五毒俱全”的柳湘莲,她把台上台下混为一谈,把演戏和做人画了等号。意味深长啊,这是悲剧生成的根源之一。

经过五年的幻想与期待,三姐心里百味杂陈,朝思暮想的偶像已经与未来的模糊设想、空灵的天地、焕然一新、生死相依的美好生活揉成一团,她沉浸在脱离现实的、一触即碎的幻觉泡影中……

再来观照寄托着三姐全部希望的冷二郎是何许人也,并以“冷”字作向导,剖析湘莲这个人物的来龙去脉,即可破解二人极具戏剧性的情感悲剧。

“冷面冷心,无情无义”的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红楼中的“冷”分几种:

一种是妙玉的“冷”,半冷半热。高屋建瓴、桀傲不驯、目中无人、我行我素、独步夕阳,完全沉醉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

一种是惜春的“冷”,内外皆冷。“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癖性”,古怪、执拗、心冷嘴冷,心狠意狠、无动于衷,与周边环境划清界线,彻底决绝。

一种是宝钗的“冷”,外冷内热。冷眼看世态,诸事冷处理。沉着机智,以不变应万变,正视挑战,从容抗衡和理性接纳。“任是无情也动人”,不是抱怨宝钗冷若冰霜,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人情味,而是指有容乃大的静水流深,指冷静背后蓄涵的巨大定力、张力与魅力。

一种是湘莲的“冷”,若冷若热。若冷是对俗世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是畏缩、怯懦、否定和拒绝,也是逃避、放弃和投降。若热是萍踪浪迹、云游四方、仙风道骨、行侠仗义,对未来前途怀着一半朦胧混沌的热情和渴望,一半惶惑的茫然;有济世之心,又不肯受制于规则和体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在若冷若热中徘徊,居无定所,身心漂泊。

湘莲这个浪漫多情、相当女性化的名字,凝聚着曹公对莲“出淤泥而不染”高洁品格的的推崇和挚爱。湘莲“最和宝玉合的来”,有人说,他是自由行走于大观园之外的宝玉的化身,肩负着曹公意欲冲破封建藩篱的一番努力和尝试。

湘莲果真能替宝玉实践打破樊笼的种种招式吗?

从湘莲的履历来看,他在当时的社会通行标准中,绝对是个另类。与“似傻如狂”、“不通世务”的宝玉、秦钟的性格特点很相近,因此他们情趣相投,一见如故,如鱼得水;而对呆霸王“情痴”薛蟠,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却又远又近、又打又拉;轻率应允贾琏介绍的婚事,又出尔反尔,竟然厚着脸皮索要定情信物;对绝色的贪恋和对贞操的偏执,透露着他忽东忽西,忽上忽下,鲁莽而优柔寡断的性格,犹疑不定的内心矛盾。嫉恶如仇的湘莲,显然涉世未深,头脑简单却不够简单,聪明却不够聪明,甚至是愚蠢和糊涂的。虽然深恨薛蟠、贾琏之流的丑恶无耻,却始终跳不出这个怪圈和染缸,屡屡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从而丧失了侠客之清风傲骨和做人最宝贵的品质。

“定者,定也”,信物者,信用也。湘莲对婚配的反悔,对三姐品行的怀疑,再一次体现出,他除了幼稚还有着非常世俗的一面,也证明他特立独行的侠客风范仅停留在表面,没有实质内容,他的反抗是盲目和软弱的,无力打破既定规则,创立新的秩序,也没能替宝玉找到一条可行的折衷之路。

三姐把终身托付给缺乏定性和根基的糊涂虫实属无奈,更是无效和无望的,纯粹是建立在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上的妄想。我为三姐悲!因为死亡的鲜血并没有洗刷掉“淫奔不才”的耻辱,只是向并不值得献身的人,证明了非他不嫁的痴情。

从背面看。

以三姐的智商和敏锐,她未必没有掂量过与冷郎可能的结局。有人说,三姐是宝玉除了黛玉之外的第二个红颜知己。六十六回,善于察言观色的三姐,对宝玉是遥遥相知的,“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还记得三姐狂“嫖”贾珍和贾琏时说的那些话吗?“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何等清醒!她对二姐的处境也是一清二楚,未雨绸缪:“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三姐死后还在忧虑二姐的前途命运,不忘托梦嘱咐她:“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请问看官,什么事瞒得过她的火眼金晴?对二姐的提醒,同时也是对自身的揣度,她早已把前生来世通晓于心,不过是暂借湘莲之梦麻醉自己罢了。与其说三姐是为证明清白而轻生,毋宁说是对现实的幻灭而自绝的。

湘莲是不是真的从三姐的刚烈之死中悟出了点什么,不得而知。也许就象书中所写的那样,在空门中永寂,抑或“保不定日后做强梁”。但鸳鸯剑的发威,标志着湘莲争取掌握自身命运、入世反叛的终结和失败。突围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其实,鸳鸯剑作为定情之物伊始,就徐徐打开了尤柳二人醒醐灌顶、明心见性的生死法门,进入了跳出三界、彻底出世的倒计时。

毁婚事件是二人共同走向觉悟的契机和导火索,鸳鸯剑的雌锋助“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的三姐一臂之力,把她遣返回太虚幻境,永远脱离了痛苦的是非之地;雄锋则割除了“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湘莲一头烦恼青丝,领他毅然决然地遁入空门,扬长而去。利剑斩断的岂止是男欢女爱,风月情事,它还封杀了尤柳对尘世的眷恋,扼杀了两个执着而鲜活的生命及所附丽的梦想。三姐的一了百了和湘莲的遁世,也是颦卿绝粒和宝玉出家的“彩排”和“预演”,更加坚定了宝玉捍卫立场,归隐退避的决心。

正象“好了歌”点明的那样,“忘不了”是人生痛苦的根源,“忘不了”是人生悲惨的结局。面对铜墙铁壁,难以撼动的现实,灰心、绝望、厌恶,消极抗争也于事无补,最终不得不承认,若要洁身自“好”,只能“了”——了断、了却,逃离现实。

“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奋争的失败,只能以自裁收场,英雄虽死犹荣,死亡这张最后的王牌,成了最真挚、最彻底、最美丽的语言,藉此维护所剩无几的清白和尊严。

鸳鸯剑,划出了生与死、真与伪、爱与恨、悲与喜、梦与现实的界河,狰狞地嘲笑着两位弱者对世俗微不足道的“公然挑衅”和“默然反抗”,灭亡在所难免。

短暂辉煌之后的凄艳和冷寂,宛若揉碎的满地殷红桃花无人收葬。

奇剑飘香,剑光如水,透着对毁灭的美无声的叹息和苍凉的悲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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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漠孤寒点评:

一文如缝衣般丝丝入扣,严而有序。期待首发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