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
镇口石滩上,有一棵老黄角树,生于何年何月无从查考。镇上长白胡子的老人们说他们的老人的老人讲,记得这棵树就这么大。黄角树干五人合围粗细,枝繁叶茂。平日,人们在树下歇脚聊天,摆摊卖茶。
五年前,树下忽然间多了个土地庙。
那庙是老庄调来红水河镇后才有的。那一日,老庄老婆来镇上,路经树下肚子突然生痛。有句话叫病急乱投医,那婆娘因信神,就来了个病急乱投神,倒地便给黄角树磕了个头。口中念念:病好了要怎样怎样。嗨,竟碰巧了,磕头起来,刚才还痛的汗长流的婆娘,肚子竟不痛了。于是说黄角树有灵性,当即烧香还愿。经她一折腾,消息不胫而走,黄角树下从此香烟袅袅,磕头许愿者落一不绝。那婆娘又在老庄耳边斯磨:我梦到是土地爷显灵,在树下建个庙吧,给土地爷安个身。老庄一半信神,一半信婆娘,但不好自己出面,就找镇上的汪五爷承头,请人塑起菩萨,用四块石头砌了个庙。那庙自成之日,香火鼎盛。
自打有了那庙,无论早晚,老庄只要从树下经过,总要磕个头。嘿,那头磕了果然灵验,老庄这些年竟发达了,你说怪不怪?
那个夏天出奇的热。“日你个天,恁逑热。”屁股没落在板凳上,老庄就把上衣撕开了。主人赶忙找来一把竹扇。“热,热”。主人附和说。
老庄是9点钟起的身。上班后,他在街口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面条,回办公室打了两个电话,才匆匆赶下来。
从镇政府到这儿十多里远,他走了两个小时。办这类事情,老庄一向性急。在这片土地上经受酷热寒暑,雨雪冰霜,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老庄喜欢走在这片热土上,他太热爱这片土地了。只要脚踩在厚土上,他就心里踏实,就莫名的兴奋。来红水河之前老庄一直在另一个镇坐办公室。调来时安排他做民政干事时他很不乐意,可没过多久他就再不提换岗了。老庄不想换岗的原因是他真真切切地爱上了红水河镇的乡村野地。他说这里黄角树下的菩萨管事。
“哪个主事?”扇了几扇,凉快了些,老庄开始冲主人问。
“你老有啥事?”主人假装不知。
“嗨,嗨,嗨。火葬噻,装啥子装。”老庄也不客气,直接提出问题。
“我爸这么大岁数了,我们还是遵从他的遗愿,土埋,你行行好吧。”主人说。
“千多块哦,我劝你想清楚。”老庄摆了摆头,看主人没有要送去火葬的意思。“那就交占地费吧。”就说。老庄大热的天跑这么远的目的就是收费。按红水河镇的规定,死人土葬的,交一千元占地费。主人苦着脸说能不能少交点,老庄脸上立刻就显出怜悯,很同情地对主人说,如果是他自己的钱,他肯定一分钱都不收。这是国家的钱,交多少是规定了的,他做不了主。主人看不行,只好交了一千元钱。
老庄收了钱就走。象这样的场合,老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丧家吃饭的。
那天事特多。老庄走出不远又接到报告,汪五爷婆娘死了。“狗日,赶逗凑(争抢时间)”,老庄骂了一句,冒热转往汪五爷家。
老远就听到了哭声夹杂道士的锣鼓声。老庄听那哭声有点怪怪的,知道是请来的录音机播放的。这是川南人的一大创造,死了人自己难得哭或哭不来,就请专门的人背来录音帮哭。老庄走拢一看,灵堂前哭声很响亮,可来吊唁的人却不多。老庄想进不进去呢,正在迟疑的时候,汪五爷从屋子里出来,跪地行了礼(川南风俗,孝家要给前去吊唁的客人磕头),然后陪着小心领他在灵堂外坐了。
“咋就死逑了呢,没去求求?”老庄指灵堂问。
“哎,该逑当。前天才去求来。去的时候兆头就不逑好,点燃的烛自个就灭了,又没逑得风得。”汪五爷说。
“你心不逑诚。嗨,我给你说,我去就很灵。”老庄说。
“唉,唉。算逑啰。那是你------”汪五爷叹着气,不想再说什么。他正伤痛呢。
“烧还是埋?”老庄看汪五爷伤心的样子,就不再海吹,把话转到正题。
“当然埋了,哪个要烧哟。”汪五爷说。
乡下人几千年土埋习惯了,要他火化,等于挖坟,何况是汪五爷这样的人。“那就交钱吧。”老庄见汪五爷这么说,就喊交钱。
“你晓得的噻,我实在没逑得钱得,少点。”汪五爷说。
“你呀你,没逑得钱还烧!交多少钱是上边规定的,我咋个敢少嘛。”老庄说。
“听说可以减免噻,上个月对门李青山死了还是埋的,他家恁逑多钱,才交了八百。”汪五爷说。
“说实话,我也很同情你,要是这钱是我自己的,我一分钱都不收。可钱是国家的,要减免,你得去找领导,我宰逑不了旨。”老庄摊开两手,很为难。
汪五爷见没门,很不情愿的拿出钱来交了。那钱很难数,连一角两角的票子都来了。老庄冒着热,一张一张的数着。那怕是一分钱,他都收起来。因为这,老庄很得镇长的赏识。坐办公室的时候从来没评上过先进,自从来红水河镇干民政工作后,年年都被评为先进。
两处跑下来天已过午,老庄空着肚子往回赶。天太热,走急了的他差点虚脱了。路过黄角树下时,直直的过去了,没有磕头。回头想起时,他还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混球,咋忘了呢。按以往的规矩,老庄是要再去补磕头的。可那天被毛四娃给缠住了。第一眼看见毛四娃,他差点被吓了个半死。“你------你------你是人------是鬼?!”老庄吓得话都说不连贯。
“你才是鬼!”毛四娃对老庄的话很不满意。
“有啥子事吗?”老庄见毛四娃开口说话,神情才稳定下来。
“退钱啊,装起不懂嗦。”毛四娃很不客气。
“啊啊,呵呵,喝口水噻,恁逑急的干啥子。”老庄笑着,热情地招呼毛四娃。
毛四娃的出现是老庄意想不到的事。二个月前,毛四娃死于海损。那天毛四娃运煤去无湖,船过山峡时,宿在了万州港。半夜出船舱小便,不小心落水被急流冲走。船上的人以为他死了,报了案,通知了家人。当时毛四娃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因为没捞到尸体,家里人就把毛四娃的衣物埋了个衣冠冢。占了地,老庄去收了一千块钱的占地费。谁想这毛四娃竟然命大,冲过百里河道居然没淹死。当他奄奄一息就要沉入水底时,被人发现救上了岸。因为在水里淹的时间过长,毛四娃被救上来后害了场大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加上被救上岸的地是山区,信息闭塞,毛四娃就没跟家里联系。直到养好了病,昨天才回到家。
毛四娃生气是自己明明没死,居然把死人的钱收了。“不渴,喝啥子水哟,退钱吧!”他气一点也没消。
“哟哟哟,退钱好说噻,坐下吹会儿嘛。”老庄依然笑着,拉毛四娃坐。
毛四娃见说能退到钱,气消了些,坐了下来。这时老庄才说道:“你那一千块钱早就已经上交了,现在退你,我这儿没有钱啊。其实要我说的话,一分钱也别收,省了很多麻烦。哎,我拿着不好办呢。我看这样要得不,你那衣冠冢不是还在的么,就让它立着,你反正要死的,等你死了埋的时候不再收占地费不就得了。”
“啥子咹,你说个逑,老子现在没死!活人埋死坆,你倒巴望不得我死,好不退钱。”毛四娃瞪着眼望老庄。
“看你说的,你死了我有啥子好处?我没逑好处嘛。我是真的不好办呐,还请你帮帮忙。”老庄一点不恼,用软绵绵的话去消灭毛四娃的火气。
毛四娃却不吃那套,见退不到钱,发狠道:“不退钱,老子告你去。”说完骂骂咧咧的摔门而去。
一向遇事不温不火的老庄这回坐不住了,赶快去找镇长。
镇长已经一连三天没来上班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老庄到处找不到镇长,急得团团转,“这个镇长,搞啥子明堂。”他嘴里嘀咕着说。他不知道镇长此时比谁都着急。镇长被县纪委请进城已经三天,走也走不脱,电话也不让打。三天前,县里通知开会,电话是直接打在镇长的手机上的,说是临时紧急会,要他立刻就到。镇长便开着车赶去了。到了才知道是有人举报他修建政府办公楼时索贿受贿。第三天上,镇长实在经受不住压力,把一切都交代了。
老庄还没找到镇长,县纪委的人先找到了他。原来老庄自当上民政干事收死人占地费,就发现这是一条来财的好途径。收钱用县民政局的票据,返还的60%直接由他领回,一年十多万元,只消跟镇长说说,钱就两人分了。所以他特别卖劲,起早贪黑的在乡下跑。几年竟一个人吃死人费二十多万。
老庄的事一出,黄角树前香火立刻大减,传说是菩萨庙不显灵了。“狗日,吃死人钱!”也有人诅咒。一个风天黑地的雨夜,半夜里听得“哐隆”一声。第二天,老黄角树下的庙被砸毁了,菩萨也不见了。有人说是雷打的,也有人说不是,是人砸的。还说亲眼看到一个黑影。知情的人说,那黑影是汪五爷。
老黄角树下又恢复了平静。赶场的,乘凉的,打爆米花的依然在树下闲聊。逢场的日子,还偶有醉汉横躺树下,头枕树根睡大觉。残留在树根前的半截庙墙石,上半被磨得溜光,下半已经长上苔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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