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不到你的手

将暮未暮的人生，在这个时候，所有的故事都已成定型，而结局尚未来临。

━━题记

将暮未暮时，夕阳最后几抹余辉斜斜地透过暮霭朦胧的山林，将落未落的夕阳，虔诚地眷恋着四方。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一幕将落未落的戏中，似乎要把一切的凄美进行到底。就是每一个这样将暮未暮的黄昏，在那一条长长的永远不想有尽头的林荫小道上，总会有一对老人，他们的沧桑写满了整个黄昏，他们的笑容成了那几抹余辉，他们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从路的一端走到没有尽头的尽头┅┅

那一幕早已被无数作家写成冗长，深沉，悲壮的小说，那一幕也成了电视上恬静极富有诗意的那一幕。在他们走这条小路的时候，人们已为故事拟好了结局━━美丽，闲适而又至死不渝的黄昏恋情。而今天这一幕，除去与别人的故事的几相似外，留下的就只是些令人感到凄凉的感伤了。

他们并不是人们想像中携手黄昏，漫步林荫的老夫老妻，而是一对在中年一个丧夫一个丧妻的老人，故事一开始就被蒙上了一层薄薄地哀愁，一种莫名的困惑如秋风般凄凉轻轻地无声无息地划过，而故事中的主人公心中却荡着一些淡淡的恬静的情怀。在一个个容易被人忽略，容易被文人感叹，容易被多情人感伤的黄昏，他们却谱着别样的乐曲，如那一杯淡淡的香茗，平淡，清凉而又溢逸飘香。

儿时一起追蝶扑蜓与油菜花间，少年时躲藏与凄凄芦苇中，四五十年代的乡村，多少还能留下一块不为人所争夺的净土。一望无际的芦苇，飘忽在林间的笛声，弥漫在空气中的荷香，以及雨水滴过的雨巷，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然而国仇家恨终究要把他们推到战场。十多年，为祖国为人民从来没想过要为自己打算什么。风雨中，泥泞中，没有什么理由能使他们放下国家的最高利益，咬咬牙，一转眼，生活已经在恍惚间脱离了轨道。清晨那一朵含苞带露的兰花，那一枝傲啸于寒风中的翠竹。经过那么多的洗礼，依然那么坚强，只是不再潇洒，不再冲动。当他们在漂泊的大海中驻足时他们已各有所属。

中年丧夫丧妻，为孩子，从来不肯把自己的心事透露。为家庭，习惯了风里雨里，云里雾里孤单单一个人走的日子。茫茫然走到了今日，却从未想过要画出自己的人生轨迹。当忽然有一天，生活让他们重新回到起点时，他们却不知何去何从，原本拥有的，却不敢去追求，原本得到的，却要失去。

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半个世纪的颠荡与漂泊，半个多世纪的得失随意，岁月的痕迹终于肯在黄昏时稍作停息，而无情的白发却爬满双鬓。也许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那头梳两条辫子，在回眸的那一瞬间洋溢着幸福的少女，也不再是那个穿着镂花旗袍，心满意足地料着后院几株兰花的妇人。在她眼中，他也不再是那个傍晚打鱼归来唱着歌的小伙子，也不再上一那个因一个小话题就能引出一大堆政治论的老学究。岁月无情，多少沧海变成桑田。而他们却觉得不曾失去。依然为了孩子，为了家庭而在一次次犹豫中放弃。人生如梦，错过那一瞬间，就错过了青春，乃至半个世纪的时光。当从终点回到起点时已到灯火阑珊的时候。

他不会忘记，但他提出要寻偶时，那一段几尽断绝的父子情。她也不会忘记，当媳妇看到电视中那一幕黄昏恋时，从她的嘴里飞出那一大堆“人老心不老”的脏活。

但他们去觉得很知足，或许相知不一定要相守，相爱不一定要携手到老。他们不强求每一个细节完美，不强求每一颗漂泊的心灵都有一个最终的彼岸。他们只任所有的煎熬留给时间慢慢证明，任溢逸飘香的茶香慢慢在风中冲淡。他们把一切看得至高无上，却把自己套进卑微的角色里，任岁月流逝。

每一个黄昏，在白絮飘飘或是落叶纷纷的小道上，两个瘦弱的饱经风霜的身影，一步一步蹉跎这剩下的时光。他们从未勾过对方的手指，从未拥抱一下对方，他们只是背着手，在薄雾迷离中，看落日渐渐西下，听倦鸟归时的声音，直到字杂一暮霭中渐渐变成两朵飘忽的云，变成两个渐渐消失的白点。

城市老人的生活已经越来越丰富，清晨练剑，傍晚跳舞，老人们也开始走上了时尚的前沿。而那一对老人却保持着一种不随俗的美，生活依旧平淡过，日子依然飘然而行。雨过留痕，雁过留声。可是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留下。他们认为组一浪漫的事就是在梅子开的季节，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梅林。或描述家乡那一湖含情脉脉的绿水，或一遍又一遍讲着却永远不知厌烦的传说，传说中的那个人用梅树的树枝，扎在竹筏上，让它沉入水中。每逢梅子开的季节，竹筏就会从湖底浮上来，它所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无数花瓣，花瓣飘满整个湖面┅┅

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走过了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而几乎是同时，他们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他们只能以微笑安慰对方，几十年的默契，几十年的千言万语就在一个微笑中。

┅┅

病房里静悄悄，儿女们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在同一个病房，且是邻床，经过快一个世纪的漂泊，熬过半个世纪的等待，属于他们的时光只剩下那一刻，他们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以微笑安慰对方。这时，他竭力抽出自己的手，缓缓伸到对面。她会意地笑了笑，也吃力地递过自己的手。然而他们依然够不到对方，造物弄人，那个距离只有一步，就像他们在林间散步时的那一步，却是他们用尽自己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暮年的时光有无法缩短的距离。如果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那为什么会错得那么美。失落了那么多，结局还会美吗？那些曾经留在斜阳古道上的脚印，那些孤独的印在白桦林中的背影，是否随着历史的差错风干了呢？

茶淡了，生活也走到尽头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相视一笑，安然闭上眼睛。他们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凄美的弧，苍白，无力。

如果一切都已糜灭，但至少还有这凄美的背影，构成凄美的黄昏，黄昏的地平线依然勾勒出每一个落寞的背阴，而他们的笑容去永远永远┅┅

窗外梅花依旧临风┅┅

后记：三年前写的一篇文章了，今天整理图纸发现了它。记得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天气特别的阴冷，是很恐怖的那种阴冷，家里所有的人都送丧去了，只我一人在家，想起一些易逝的东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