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凉了。
黯然挥别寒窗三载的羁旅之地——新洲,一晃,二十年了。小镇淘沥千古,蕴藏丰腴,其中沧桑,令人唏嘘。车武子囊萤夜读的佳话,孟姜女千里寻夫的传说,蕴含了太多的无奈和沉重,千百年来留给人们太多的遐想和缅怀的空间。
人海飘荡,红尘万斛。穿越繁花落尽的都市丛林,再次穿行风雨如磐的古城魂脉,多少潮起潮落的故事,多少花谢花飞的春天,让思忆停驻不了脚步。
回 望 新 城
那一年,与省重点中学的澧县一中失之交臂,而学区的九中似嫌澧南学生太顽皮不肯接纳,距离更近的二中以招生计划满额无法承受,我们最终被踢往五六十里开外的三中。
三中位于澧水下游的新洲镇。殊不知,这种阴差阳错却成全了我从古澧州最初的州府驻地到又一州府驻地的三年羁旅。捡拾这方厚重土地的历史沧桑,接受这方灿烂土地的文化洗礼,激情油生,无法释怀。作为孤版的一届澧南籍学生,原先前无古人的哀怨一扫而光,很快如释轻松为后无来者的自豪。
三年如白驹过隙。不谦虚地说,这帮学生还算出类拨萃,如一群活性元素蠕动校园已久的沉寂;如一缕清新之风吹皱池水,涟漪四起。毕业之际,白衣区划归津市市。景物依旧,澧县三中摇身津市三中。世纪末的2000年,母校追根索源,举行校庆大典。早早收到请柬,无奈常德市骤发“9·1”惊天大案,忙于采访报道未能亲往恭贺,留下诸多遗憾。二十年后重返母校,不料已面目全非。一条宽阔的湘北干线洞穿校园,将长长的一截校区分离出去;稍后,津市三中又演绎成民营,隶属高平教育集团。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新洲,又叫车城,新城。之所以数度作为州府治地,完全缘于天生丽质。新洲城依山而筑,傍水而居,瓜瓞绵绵,一脉相承。澧水在古城东北角的嘉山脚下拐了一道大弯,然后入洞庭,奔长江。
就在松州(今澧县澧南乡)作为州治所在一百五十余年之后,唐明宝元年(742—756)初,迁往车城。安史之乱后,澧州仍不太平。乾元(758—760)中,一支乱军将澧州城攻陷,城池遭受毁损。李泌被代宗皇帝授予“澧朗峡团练史”,镇守澧州。李泌,是新洲历史长河中不可不提的一个人物。
李泌早年奉东宫,受皇太子倚重,遭杨国忠嫉妒,遂隐居衡山。被皇帝召还回朝后,又为常兖所忌,让他出任楚州刺史被力辞。不久,澧州刺史出现空缺,常兖在皇帝面前再三荐言,让他治理澧州。
李泌到任后,施政无不有利于民。避免惊扰百姓,他出巡从不鸣锣开道。见州城失修,他心想农家尝修牢仓禀,何况国家城池呢。于是决定修复州城,乃“选巧匠于退卒,就啬夫于庸保”,因“旧址而版筑云集,创新规而雉堞霞映”。不出四旬,城墙就修好了,谓之“新城”。唐代诗人戎昱赋有《澧州新城颂》盛赞:“上有清史君,下有澄江流。”后来李泌被封为邺侯彪炳汗青。
新洲因地理之便,饱受战争之疼,承载着诸多历史的伤痛和尴尬。新城以后多次扩建、增建和迁移。元世祖至元十四年(1277),澧州、澧阳郡升为澧州路,属湖广行中书省。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澧阳县仍驻旧治(今澧县老城区),澧州路治所迁往新城。惠宗至正十六年(1356),红巾军徐寿辉将领倪文俊攻克澧州路,治所毁于战火。明太祖洪武五年(1372),澧州府治从新城复旧治。从此,新城笑傲溪流,睥睨古今,成为岑寂的古城遗址,逐渐被人淡忘。
就读时,时常流连逡巡在新洲城的每个角落。街上古老建筑的痕迹,依然构筑这座千年古城不可或缺的亮光。州城遗址的规模格局,气势宏大的轮廓仍依稀可辨。
北正街直抵澧水码头,无疑是人气最旺的地方。各地商贾水陆而至,一时间把个新城繁荣得流光溢彩。月末返家、上学都要穿越人流如织、比肩接踵的街道,在人头攒动的车站上下车。北正街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不过,我还是对街中邮政所情有独钟。在报刊零售点前,常常拿这本舍不得搁下,捧那本又爱不释手,囊中羞涩,磨磨蹭蹭,在干瘪老头的狐疑目光中,胡乱挑本丢下钱做贼似地离去。如是几回,干瘪老头的笑容变得丰腴起来,满脸堆笑地兜售。
东正街想必曾是府衙所在,街道比北正街阔多了。虽说已毁于战火,因电影院的巨大魅力,终日熙熙攘攘。镇政府和七站八所大都座落在侧。出东门,有石砌的东门桥长虹卧波,桥身已千疮百孔,护拦也显得衰败。桥下一条清溪碧水,蜿蜒北抵澧水河,经东、南往西上溯环庇着古城。
南正街多为杂货小铺,给人幽深的市肆曲巷感觉。一家做“发饼”的老字号小店,终日令人垂涎的香气飘得满街都是,把我肚内的馋虫一条条勾出来。买二个发饼,拐个弯后折进校对门一对租书老人的屋内,边看书边享用,以期心的静谧。其实,这儿一点也不宁静,隔壁茶馆的打书匠成天挥舞鼓槌,一会儿山摇地动,一会儿抑扬顿挫,满堂听书人如痴如醉。就在鼓点越来越密凑之际,鼓声嘎然而止,鼓槌定格鼓边,纹丝不动,耳边还回荡着余音,打书匠又摇头晃脑,身子飘忽不定,夹杂手势表情将书中人物的千般旷达、万种风情演绎得酣畅淋漓,纤毫毕至;看官眼蓄惊喜,连连称奇。须臾,鼓声重起,震耳欲聋。将受众的情绪调动得欲罢不能时,便制造噱头:“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打书匠一个个风格迥异,讲述着不同的故事:君王将相,才子佳人;忠孝节义,诗书传家;斩妖除魔,劫富济贫……用泥土味和乡土情,给一方百姓无尽的期盼和欢乐。
祈望车城
新洲,因车胤的光环而名车城。史载,城门上一直镌有“车城”的石额,石额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才遗失。
每学期的开学典礼,沈校长总对车胤的嘉言懿行侃侃而谈,把儒家文化的精髓重新融铸,激励莘莘学子发奋图强,名垂青史。尽管当时对车胤只是一鳞半爪的了解,但对车胤的顶礼膜拜已达到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久,同学相邀直奔嘉山南麓的彭山庙。那是车渚村东部临水处,一汪碧水大号车家溪。在这里很容易打探到囊萤台,一个面积2500平方米、高出四周二三米、略成圆形的台地。村上年岁稍高的老人告诉我们,这是车武子住过和夜间用萤火照读的地方。听说几年前在这儿考古,从一批小墓室出土了鸡首壶、唾壶等青瓷器,大多是东晋时期的遗存,因而断定花岗庙一号墓为车武子墓。墓没有开挖,而是加以保护起来。信步墓园,但见坟茔依山望水,不愧为一处绝好的灵魂栖泊地。 冢堆颇大,直径30米,高约5米。伫立突兀荒冢前,敛言肃容,虔献瓣瓣心香,祭奠的香火燃起晚风斜阳中经年的追思。人潮与香火随沧海桑田渐渐褪隐,喜悦与悲恸在同一瞬间占据孤独。倾听天籁,闭目禅坐,仿佛看见车公在墓室里酣睡千年。
车胤故居位于新洲镇车渚村,处洞庭湖西滨,是名符其实的水滨之乡。每到夏秋季节,茑飞草长;夜萤飞舞的时候,萤火映辉。相传,车胤童年家贫,没有油灯夜读,母亲缝了一个纱囊,他就盛满萤火虫,借光照读。轶闻一生学而不已、备受推崇的康熙,垂暮之年童心炽萌,让人织了一个巨大纱囊,置入捕捉的数百只萤火虫却无法照读,因而臆断车胤是在作秀,很是嗤之以鼻。我不敢苟同这种臆测武断,记得小时候常用白纸折“亮壳子”,捉来萤火虫放置里面,用细线吊在小棍一端,“亮壳子”悠悠闪闪,倒也晶体透亮,想来照读古简大字该不困难。不知可是康熙大帝照惯了七彩宫灯抑或老眼昏花,因而才不适应萤火星亮的缘故?
车胤有超群的才华,盖世的学问。穆帝永和元年(345)选为荆州知事、主薄,不久征西长史,“遂显于朝廷”。车胤明月揽怀,清风入袖,每逢盛会,都说“无车公不乐”。宁康(373—375)初年,升中书侍郎、关内侯,最后官至吏部尚书。后因会稽王司马道子要求皇兄孝武帝给自己“假黄钺,加殊礼”,刚正不阿的车胤拒绝联名上疏,孝武帝“大怒众臣,而甚嘉胤”,从此埋下祸根。当时东晋王朝已趋没落,皇室内部矛盾重重。车胤所处的时代无疑充满凶险杀戮,安帝隆安四年(400)在司马道子与其子元显的矛盾中被迫自尽,“朝廷伤之”。六朝老臣就这样悄然殒落,留给世人无尽的哀思和遐想。
车胤囊萤照读无疑是一种启迪,一丝支撑,一份激励。大美无形,那是一种稚拙无垠的大美!大音稀声,那是一种惊心无言的大音!三中以车胤故里自豪,激励学子恪守“勤奋、德操”的治学箴言,无奈一直没有叩开北大、清华大门,留下少许遗憾。
记得引以自豪的同学“曹大使”,不见她囊萤映雪、悬梁锥股,相反,田径场上她总能拿几项冠军,蓝球场内总有她矫健的英姿,课余她间或揣本小说不忍释卷,她还肩负班团支部、校学生会要职,可无论小试大考,她总独占魁首。那年文科应届唯她上线录取,不肯屈读结果,复读考入中央财经学院。对她,时常浮想联翩:是否承袭了嘉山的地脉风水?她生活在嘉山脚下一低矮茅寮里,可兄妹个个出息,两个兄长不是博士留学就是读研,究竟是孟姜女冥冥福佑呢,还是车胤萤火洞烛了慧根?如今,海角天涯的她掌门海南一所颇负盛名的“海瑞学院”,连当年的老书记都舍弃局长的位子,当起了昔日学生的学院党委书记。
美好的时光,让人眷念。寄寓学校,每天三点一线,只是食堂让人如噎在喉。为了挤万人竞过的独木桥,每餐八人一桌,终年一盘八宝菜、一钵南瓜汤或者豆渣糊青菜,佐以四季菜蔬。一次在水煮白菜中竟吃出长长的蛔虫,这是何等的恶心!好不容易捱到学校干了鱼塘改善伙食,不想一筷子挟去,油炸鱼竟是灰面糊老鼠。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学们端着“油炸鼠”径直找学校朱书记讨说法。尽管伙食团对食堂革故鼎新,但如是两回,我再也不敢吃学校伙食了,与人结伴搭餐校边的血防院。如今的小学弟学妹们,想必不会碰到那等境况。食堂宽敞明亮,另有小食堂数个,过着有滋有润的生活,完全可一门心思畅游蕴玉藏珠的学科精华和浩如烟海的史籍巨典之中,长燃知识神殿的明灯。
踏古忆旧,最爽心悦目的发现是校中央立了栩栩如生的车胤石雕。其实,对先贤的崇敬和依附,全然是一种对人自身力量的肯定,一种内心的契合和追崇,一种穿越时空神交古人的亲近和牵着先贤衣襟同行的感觉。
守望澧水
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这流传甚广、千古不衰的民间传说,打小就耳熟能详,刻骨铭心。少时懵懵懂懂,时常到办丧事的人家去听书,每每丧鼓打到“送锅郎”,一段孟姜女禁不住使熬更守夜的女人偷偷抹泪,灵堂平添一份肃穆、沉重。这时,丧东家小情不自禁地开始“哭亡”,一夜丧鼓渐渐落下帷幕。
在新洲求学一年后,才始知孟姜女哀惋、滞重的爱情悲剧,原来就是从这条澧水、这座嘉山出发的……二千多年过去了,孟姜女一直守望澧水,抚平那岁月的沧桑,把那缠绵悱恻和离愁别恨演绎得悠远绵长。传说的魅力不在于咀嚼的快乐,说到底无非是对生命美好的憧憬,对现实敏锐的把握,对人生深刻的体悟;悲剧的魅力也不在于悲天悯人的感伤,而是一种对生活的虔诚,对人性的探究,对历史的拷问。
一条澧水、一座嘉山、一个女人和凄美哀怨的故事注定连在一起,把那份不老的爱情演绎得天荒地老,地老天荒。那个被传诵千年的故事,反映了人们对穷兵黩武的无奈和对战火硝烟的厌倦,更是对秦始皇暴政的血泪控诉。澧州人,明代巡抚李如圭不期在西出阳关的长城边看到孟姜女庙,仿佛从记忆深处聆听到了家乡连绵的声响,遂写下《孟姜女记》,尔后又在孟姜女故里的嘉山顶上建造了一座“孟姜女贞烈祠”;在山南麓孟姜村一块条石上疾书“孟姜故宅”四个大字,镂刻成石碑。从此,香烛佛语,晨钟暮鼓,在嘉山顶上璨然绽放,经年回响。各方善男信女怀着对幸福爱情和美好生活的憧憬,纷纷上山秉烛焚香,祛灾祈福。
春光明媚,同学怡情相邀,踏青嘉山。从三中东行,诗意的情绪迅速弥漫了花季的心房。澧水携泉将溪,嘉山咀英含翠,我们兴高采烈攀沿幽径峭道。叠峰怪插,苍藤诡缠,面对一片废墟,唯有睹物伤怀,感慨万千。
空山冷岙,一位似俗似僧的老者正堆放捡拾来的残石断砖,堆旁垒砌了一低矮简陋的香烛供台,供立着孟姜女牌位。风蚀雨浸,不少上红的布条多已泛白,香火鼎盛,地上落下厚厚的香灰,遍布香头烛渍,鞭炮碎屑。刨根究源,孟姜女祠曾经是何等的辉煌!由西往东有头门、前殿、大殿、后殿四进共30多间,重檐飞角,雕梁画栋。老者原本祠中僧人,1954年一场大火将祠焚毁,僧众流离失所。虽在山脚落户,却割舍不下那山、那祠,一直守望着那精神的家园。近年,香客络绎不绝,他也就打理得更勤便了。老者言语中透出几分欣喜。大半生为祠奔走呼号,政府终于响应这种善举,将嘉山纳入了开发计划。
古老的石头是最通灵性的,它把人世间太多的情仇爱恨,都镌刻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红日喷薄,姜女登临山顶,倚石而立,深情眺望;日薄西山,仍不忍离去,跪石叩拜,步步回首。天长日久,竟把那块望夫石磨得锃亮滑润,至今清晰仍可见一条深深的膝痕。望夫石侧,立有镜石。想来别有深意:何日迎君归,对镜理云髻。镜石可是姜女不忍喜郎归时看到一付枯槁面容而置?这些传说,的确凄美得令人揪心。
祠西相传有一坡茂密的“绣竹”,摇曳生姿,情韵袅袅。洞庭湖君山岛上因湘妃而生“斑竹”,嘉山顶坡因姜女而长“绣竹”,想必情同一理,事出一辙。设若如此,绣竹就该是孟姜女在滚滚红尘中冥冥开出的玄美的花。
踏青归来,幌惚领悟爱情的弥足珍重。学校似乎矫枉过正,“爱情”之于学生,不啻于时下“三农”、“维稳”这类字眼,是千万碰不得的高压线。尽管如此,校园还是时不时爆出早恋的事情。校方决不姑息,严厉处分却禁锢不了“南门桥夜话”的浓情演绎,成为 “寝室文学”的最热烈主题。班上“怪奇儿” 纯洁得比象牙还缺少杂质,顽冥不化乃至不知女生宿舍外遗落的粉红色“卫生带”为何物,当即俯身拾起把玩,最后干脆系在额头像一介日本武士,一路趾高气扬,诧得一群女生花容失色,唯恐避之不及。其实,那个年代谁也比“怪奇儿”开化不了多少。直到毕业前夕,才着急地与三朋四友上北正街照相馆合影留念。一次,穿衬衣系领带照了一张黑白照,几年后不想竟由它将今生姻缘一线牵。妻说:当初面对照片,心不知怎么就机伶伶地颤了起来。至今想起倍感温馨,暗自感激孟姜女一时迷了她的眼睛。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明”。我也一直深情守望着兰叶翩舒、幽香四溢的澧水,穷于万丈红尘,忙里偷闲神交古人;疲于千里求索,藉匹夫志胸怀天下。
如今,嘉山顶上又起重檐,望夫塔更卓尔不群。虽无暇上山去睹祠沧桑尽显的模样,但属于孟姜女的那份神韵及它背后的那段历史传说,依然如九曲澧水在心底潺潺流淌,久久潆洄。只是令人隐忧在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示项目中,素有我国四大传说之一的“孟姜女传说”却被山东淄博捷足先登,这不仅对自翊“孟姜女故乡”之称的津市市是一种尴尬,同时让一直对嘉山所属的澧县也是一种遗憾。
本文已被编辑[天下的风声]于2006-5-12 19:43:1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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