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思王庙
故园的气息,牵引着回家的路。思王庙,始终萦绕着我的思念。
思王庙是一处香火鼎盛的地方。记忆深处,小姑读书的学堂就叫思王庙。常常,兄弟俩步履蹒跚尾随而去,到思王庙戏耍。当然,最具诱惑的还是思王庙旁边的供销部。碰上小姑手头阔绰,会爽快地买二个冰糖摁到我们口中,那份沁甜便让小小的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直到小姑去上观宫念高中,兄长在思王庙发蒙后学堂又搬往对门岗上,我对思王庙仍乐此不疲。
家东头是思王庙,西紧濒土里堰,“破四旧”前这儿还一直有个土里庙。龙脉之地氤氲着紫岚薄雾,这时想象便随东京的神话、西京的土里生出翅膀:土地菩萨是否日薄西山才主宰乾坤?究竟是掌握一方的芸芸众生呢,抑或只是左右那些魁魅魍魉……龙脉福泽过没有不敢妄断,但土地爷的确是保佑过我的。一次在土里堰嬉水坠落车水的深壑,骇得兄长声嘶力竭地对家中缝衣的祖父呼救。祖父趿拉着一只靸靸板,跃入水中一把抓住我的一撮头发,将我提上岸,随急倒竖,压胸,人工呼吸,总算让我捡回一条小命。
思王庙传说富丽堂皇,终日烟火缭绕。不过,我是无缘得见。从靠排八字看风水谋生的“足拜老爷”口中得知了不少,后来又翻史志,才有比较全面的了解。
思王庙祭祀着彭王李元则,乃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二子,一代仁君明主李世民的兄弟。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封为彭王,太宗贞观中任命为遂川(今江西西部)都督。由于偷穿龙袍,冒用帝王尊号,因而被削封免职。坐了一段冷板凳,才被任命为澧州刺史。当时澧州治所驻地为松州城,即如今澧南乡广福村的太平庄。史载,隋文帝惟新朝政,在澧水流域废天门郡、南义阳郡、南平郡,在今澧县置澧州。因杨广南征时看到澧地多松,故州以松命名。筑城后的松州打破了亘古蛮荒的寂寞,成为松州、澧州、澧阳郡驻地,长达150年之久;如今广福村尚有拱桥、桥碑、城墙砖等遗存,只不过十里坪又回复了苍天宦海的清冷。
李元则到澧州后吸取教训,厉行节俭,施政有方,岁复屡收,深受百姓拥戴。李元则死后,唐高宗于永徽二年(公元652年)谥为思王,并陪葬献陵(唐高祖墓区)。澧州老百姓为了纪念他,在双荷村建思王庙祭祀,后又在城西南五公里的山上建祠,因王初封彭故取名彭山,祠称思王祠。千年一叹的漫长岁月,无疑给松州遗存增添了许多历史厚重和荣耀。
思王庙逐渐远离人们的视线甚至记忆,好在彭山顶上的思王祠得以重新修葺。明户部尚书李如圭曾衣锦还乡,上山拜谒,感染这秦砖汉瓦之风,便步那唐诗宋词之韵,诗兴大发,作了一首《颂彭山思王》:
雄才宗室寄干城,刺史分符万里行。
德在民心宗祀远,功施社稷荷封荣。
半山落日鸦声乱,古庙高松鹤影清。
瞻仰英风频感慨,断碑开藓读遗文。
思王庙一直是金家岗上的骄傲。岗上大都是金姓人家,二三户外姓,其实也和金氏千丝万缕。祖父在祖母娘家置有田产,土改时搬到这风水宝地居住。也许,祖父笃信这龙脉贲张之地、城隍亲政之所会让小人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关于这点,其实很快得到应验。小姑在恢复高考那年考上了师范,这份殊荣当时对思王庙来说的确破天荒。这无疑也给了我的父母很大的鼓舞,从此节衣宿食供我们念书,期冀着鲤鱼跳入龙门。年轻气盛的我,等不及地从“湘大”的北山去赶“海南潮”,呛了一口海水,“海南回流”两手空空。新婚前夜,懊悔地抓耳挠腮,聊以自慰撰了一副婚联:几度寒窗屡遭不第乃大器晚成成千年气候;那般炽恋此番和合这小家初创创百世基业。这不仄不平、不伦不类张贴于门堂让人“拭目以待”,总算给了出自书宦之家、满腹经纶的泰山大人少许宽心,不过他对娇女的婚事仍有几分放心不下。
思王庙在双荷、栗木两村的交汇处。岗上栗木十队一直沿称“双荷队”。七十年代中叶,生活还十分单调。双抢的夜晚,大人忙着脱粒,孩子则守在生产队的禾场边“捉迷藏”、“跑麻城”……夜半时分,会有一大甑热气腾腾的蒸糯米抬上来,大人趁热扯一坨,将头巾打湿后捏个团递给孩子。如获至宝的孩子啃食着香喷喷的糯米团,兴高彩烈地回家歇息。或者麦熟季节,队里请来炸油货的师傅,孩子们围在案板旁,看着面团被搓成条条,又经过七弯八拐地拿捏后下进油锅。很快,黄酥酥的麻花冒上来,舀出,沥净。一旁直流口水的馋小子等不及了,趁人不注意从人缝中伸手抓一根撒腿就跑,却被烫得把麻花从这手转到那手,又从那手转到这手,逗得一旁的人哈哈笑。生产队长这时便出面,一个孩子发两根,拿到的不敢再有奢求,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农闲的夜晚,让大人烦心的事总是接踵而至。闲得慌的孩子成天思谋着打仗。往往思王庙和双荷队难分伯仲。一次,双荷队一鼓作气,直捣思王庙。思王庙七巴、八巴的老子在自家禾场洗澡,被投掷过来的瓦片土块砸得嘣响。“哎哟哟,这些债牲的!”边骂边从脚盆中窜出来,一路赤着身子把一群坏小子追得鸡飞狗跳。七巴还不输这口恶气,上学时向对门岗上的“垮肚子”求援。“垮肚子”的裤衩如果没有一根桩挂住就会跨下去,他是学校“红卫兵”闯将、排球队队长。打球时裤衩跨下去的危险系数其实更大,但他发的球就是日本电影中的“流星赶月”,他扣的球很少有人救得活。许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他进了国家队,名头肯定会比郎平响。可惜他后来入了军营,做了一名军官。搬来的救兵埋伏在棉花地里,我们一帮“红小兵”则在棉地后齐声呐喊:“找双荷队打仗!”双荷队的小子如何经得住这种叫板,一个个悄悄溜出家门,汇聚后冲杀过来。埋伏的骁勇枭将伺机而动,痛下杀手,措手不及的“敌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蹿。
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就在我们欢呼雀跃凯旋而归时,突然发现进村的每个路口都威风凛凛地站着一张张熟悉、严肃的面孔。一个个被老师甚至校长打了照面,丢魂落魄地缩回家中,夜不能寐……
点点滴滴的一些情节,丝丝缕缕的一类情绪,道不尽,说不完。淡淡悠悠的思王庙镂刻着彭王的德政,它是一种信仰认同,一份情感寄托,一处精神乐园,象征着无形的凝聚力。
勤政为民是这方土地历史不衰的主题。队里进驻了工作队,领头的是公社赵书记,住我家隔壁。雪花纷飞的时节,队员小杜常常把我背过去为他焐脚。工作队吴主任年轻、漂亮,画儿一样的美人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长发飘飘的她经常在我家门口的码头上漱洗打扮。她经常挽着军裤管,露出的白皙腿肚子打眼震北,小小年纪的我也禁不住一次次偷偷猎艳。她擦腿揩脚的毛巾又递给书记擦脸,这让一些乡下女人觉得冒了天下之大不讳,狐媚得简直不可思议。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书记的威信、口碑。人们至今都叨念书记恨铁不成钢、打油17个村的段子:“邢市不大好,红旗不高举,荷花不香,栗木不硬,回隆、兴隆两条懒龙……”也许真应了这谶语,世纪末的一场洪水触目惊心,村庄失去了星辰,失去了皈依,千年古松州倾刻变为汪洋泽国。
松州,一句远古的叩问,一声千年的寻找,一个美丽忧伤的梦靥。远逝了,澧水浪花这千年万年的杰作,岸边的渔火无法灿烂古时州治所的显赫,肆虐的河水无法凸现今日十里坪的肥沃。国务院将澧南垸纳入了首批“平垸行洪,移民建镇”之列。在山之脚,在水之湄,邢市等5个村已移民张家滩,兴隆、回隆等12个村已移民“省灾后重建第一镇”的乔家河。人们从此真正远离了那种“水漫金山”的提心吊胆的日子。
看来,无论是思王庙还是思王祠,始终都走不出人们记忆的心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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