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管外祖母不叫“外婆”,而叫“嘎婆”(“嘎”为侗语发声,音读“ga”,本身无其它意思)。本来叫“外婆”要好听些,而叫“嘎婆”则显得土气,但我习惯这样叫,我觉得这样更亲切。我的嘎婆是一位了不得的女人,不论别人怎样看,我始终都是这样认为的。
两年前,在一个天气才刚刚转暖的季节,嘎婆再没有等到万物葱茏的时候,就离我们去了。嘎婆去的很安详,即或是在冥冥的那一刻,或这个过程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忧怨和难舍的意思。她在静静在等待着天神的召唤。嘎婆之所以这样,她是要保持自己一生有个清楚的不给人添麻烦的口碑。可我知道嘎婆的内心却是很苦涩的,她虽然不留恋什么,是在真真切切地想去了。但她那尚未瞑目的眼睛以及从她眼角中溢出的那两颗晶莹的泪珠告诉我,嘎婆是在想要说什么,她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以及她的每一位亲人。可她说不出话了,只能以泪相对。嘎婆在即将长眠前哭了,哭的那样让人震慑和伤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嘎婆的眼泪。这眼泪啊!应是嘎婆一生清苦的浓缩,是一般人无法体味得到的最涩最咸的苦水。
细想起来,我真不知嘎婆是怎样走过她那漫漫而悠长的人生之途的。听母亲说,在她还只有4岁,而舅舅也只有2岁的时候,母亲的父亲,嘎婆的丈夫,我的嘎公,就早早地离开她们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时,嘎婆是不是哭了,我没有问母亲,但我想正当年的嘎婆定然是哭的很悲恸,且流下了很多很多的泪水。想必,嘎婆的眼泪就是在那时哭干的,要不然为什么自打我懂事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嘎婆的眼里有过泪水呢。即或是在她最难熬的日子和寨子中有上辈亲人过世,别人都哭的死去活来的时刻,也看不到她的眼泪。其实……我想此刻的嘎婆一定是在用心去哭,——从她沉静而凝重的表情中我看得出。
嘎公走后,嘎婆一直没有改嫁,为了那个所谓的“三从四德”,她就这样孤单地独撑着自己的生活。从一而终,也许在她嫁给我嘎公的第一天起命运就注定她要永远地信守着这为人妻应遵的妇道。嘎婆用她那弱小的身躯承载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重荷。我无法想象几千年的封建文化的“美德”竟然还要在我嘎婆这一代去承传和接受?!也许在别人看来,我的嘎婆是一个贞烈的女子,值得敬佩和尊重,可我却为嘎婆这种用人性的牺牲去换得世人的赞美之词的行为而感到阵阵的悲戚和忧愤。生活啊,为什么总要用牺牲去做出代价?上苍啊,这可又是她真心的情愿么?
母亲说,过逝得早的嘎公,除给嘎婆留下一双儿女外,也还有祖上遗传下来的一些家产,如果按现在的生活标准看起来,在寨子中也算得上较富裕的人家。想必也是,要不然嘎婆与她的儿女们真不知如何去面对这无夫无父的生活。嘎婆虽没有下过田、打过柴,但她把一生的所为都放在了对儿女以及儿女的儿女的守护和抚养上了。
旧社会,闹兵匪的那当子,她时常带着母亲和舅舅躲进深山中,一藏就是好几天,待确信兵匪去后,嘎婆才饥辘辘且湿漉漉地拖着一双儿女走出山林,其样子让人凄苦的不得。当母亲长大出嫁,舅舅也成家立业后,嘎婆的家境也不怎么的好了。五十年代前还算得上的小户人家,竟然在一次运动之后,就成了他人专政的对象。嘎婆的一家被划成富农成分,后确因嘎婆的家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缘故,遂又改为中农。但嘎婆祖上积攒下来的十来亩田地和八九间瓦屋还是该收的被收了,不该分的也被分了。
嘎婆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正是在这样的景况下出嫁给我的父亲的。父亲是位农行干部,他是远离着自己的家乡被分配到我母亲生长的地方,——在一个小小的营业所工作。母亲嫁过去后,先我出生的哥和姐似曾享受了一点童年的快乐,但却好景不长。于六十年代中期降临这个世界的我,一出生便体受着人世间的不公与苍凉。老实的父亲遭人算计,被错误的打成“右派”(事实上,至今我也还未弄明白“右派”是个什么含义),无奈地离开了营业所;母亲不愿随父亲去远在百里之外的老家居住,而宁愿在她出生的地方,从嘎婆那里分得一片茅屋定居下来;当时我的家里可谓一贫如洗。可以说,我便是跟着嘎婆并在嘎婆的守护和期盼中吮着清贫成长的。虽然,我们没有与嘎婆一家同炊共火,但家中尚也不宽裕的嘎婆却时常接济我们。不是悄悄地拿些衣物、粮食给母亲,就是悄悄地包点好吃的东西给我。
记得我6岁那年得过一场重病,十余天高烧不退,冷摆不止,人几乎就快不行了。嘎婆来看我,很可怜地摸着我毛茸茸的头,问我:“孙崽,想吃点什么?”我饥渴而酸涩的眼中,只想饱饱地吃上一顿带有荤味的东西。嘎婆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睛,她在不跟舅父舅母商量的情况下偷偷把家里仅存的连自己亲孙子都舍不得送吃的5个鸡蛋煮给我吃……。
我没有在那次病魔的折腾中走近死神,而是神奇地回转到了人间。我虽不可断言就是嘎婆送的那碗鸡蛋救了我的性命,但我却能真切的告诉他人正是嘎婆那慈爱的关怀和虔诚的牵挂挽救了我那颗几乎枯萎的童心。是嘎婆不屈的能忍命运之劫的品性在潜移默化地感染了我,那是一种血缘相通的感染,一种超脱两辈人之间呼唤生命之情结的感染。
从那时起,嘎婆只有音容而无笑貌的样子,便在我幼稚的心灵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嘎婆总爱把一只手背在清瘦而平直的身板后,就如同在她的背上还有什么责任没有被卸下来,得时时提防和保护。嘎婆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清清雅雅的,根根发丝从前到后,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都是那样有序并统一地盘着收拢在脑后的发簪上。嘎婆鲜有带帽子和缠头帕的时候。天气凉了,就在头上扎一块浅灰色的有大块方格的手巾;天气热了,便摘下手巾只在头上罩一个黑色的网兜。嘎婆的生活从不拖泥带水,至今想起来依然令我十分钦佩,她是那种在农村不多见的让人一看就很清楚的女人。
嘎婆喜欢穿便衣,是用布扣缝制的那种衣饰,这种样式的衣服在现在的城市里已经看不到了,只有乡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穿着。它的衣扣不是对开在衣服中间的,而是自颈至衣边有些幅线地开在右身前。嘎婆说:“穿这样的衣服轻便。”可我却以为,这是嘎婆在有意或无意地纪念过去,纪念习俗,纪念她心中所想,而坚持要这么做的。嘎婆脚上穿的也多以布鞋为主,下雨天偶尔穿点胶鞋,也会很快地把它换下来,决不会穿着它上火铺(烧有明火的炕)吃饭。知晓嘎婆习性的人家,此时就得准备一双布鞋候着,让她换了再吃饭。
嘎婆是个少言寡欢的人,她有幸与我们小孩——母亲的1女2儿和舅舅的2儿1女同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一旁静静地待着,看我们戏闹和争辩。她从不参言,硬是要说话了,最多也就是嘱咐我们“小心点,不要伤着了”什么的。嘎婆也有生气的时候,她生气了,总会去她那有些昏暗的睡房中傻傻地坐在床沿旁看着窗户上的日落和月升。或是背着手踱着碎步来到我们屋前的田埂上长时期的注目思望着远方,——就是嘎公安葬的那个方向。她在想什么呢?想嘎公为何去的那样早,想岁月的漫长和艰辛,想她心中所想而又不愿对人说的苦,想孙儿们在学校不被人欺负、无有忧痛、快快长大,是么?
春去秋来,秋来春去。无论是我小时,还是长大了,嘎婆的影像就这样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当我们长大了,终于在嘎婆的呵护和期盼中长大了;当我们一个个以饱满的热情走向社会,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的时候;当生活一天天渐渐地好起来,不再需要她的担心和牵挂的时候。嘎婆却离我们去了,去了嘎公等她等得太久的那个地方。
安详而去的嘎婆,她会怎样对嘎公说呢?“年青的老头子,我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没有任何做得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来陪你了。”
苍天啊,嘎婆她是这样说的吗?我含着眼泪对着苍天问,苍天凄然无声没有回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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