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一颗古树,寨中人都把它叫做“橱木”,可经过查经据典却没有发现关于“橱木”的注释,更无法把“橱”与“木”并连起来作为一种树名的称呼,即或是同音的叫法也没有。而音近意似的树,也只有“楮树”之说。但老家的“橱木”并非像词典里所注的“楮树”那样:属落叶乔木,叶子卵形,茎有硬毛,花为淡绿色,树皮可造桑皮纸和宣纸。但为尊重历史,也或是继承习俗吧,姑且把“橱木”叫成“橱树”,若有不是,只当我孤陋寡闻是了。
老家的橱树,就长在我家屋后的土坡上,常年枝繁叶茂,阴天蔽日,据寨中的老辈说,它的年龄应在数百年之上。橱树长的粗大而厚重,属不落叶乔木,远远看去酷似一朵大大的蘑菇,走近而观则像一把擎天的雨伞,很是为人叹服的。橱树高约二十来米,粗为四余米,直上去六七米处才有分枝,其枝展半径不下十一二米。绛黑色的树皮略显粗糙,并开裂有道道皱褶,树上也常有些老掉的树叶在春夏之交飘零而下,然而,这种自然更迭的特征,只能说明橱树饱经沧桑的历史和其生命的延续,绝不会给人苍老和萧损的感受。有幸站在树荫下,或是避着烈阳,或是躲着细雨,仰视的你,定会感觉橱树是何其的高大,而人却是那样的渺小。而偶尔想起“蚍蜉撼树谈何易”的句子来,面对此景又该给你多少无奈的自笑和自嘲。蚍蜉之人,参天之树,何以撼动?你不觉得人的可笑吗?
幽幽然,欣欣然,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寨中人,除尽情享有大自然的无私赐予外,更多的表现是对浓荫遮天的橱树倾注着诚挚的珍爱和崇拜。橱树俨然就是寨中人的神灵和被当成了神的化身。这种以树为寄托而求得平安、吉祥、幸福、生财、发家的心理,是不可谓之“愚昧”的,我倒为他们的虔诚而折服着、尊敬着。记得刚过世不久的母亲曾对我说过。“儿哎,橱树是我们寨子和远近十里二十的灵神,这树要是有个什么不祥的征兆,就得遭灾了。”就此,母亲还讲起了两个关于橱树的不同寻常的往事。
上世纪的上世纪的某一年,常年绿绿荫荫的橱树,忽然有一天就叶黑脉枯了,短短的时间内满树的翠色便纷纷落下,伸向四周的挂着少许残叶的枝丫如同一张巨形的网,也似无数怪异的爪子,布控在空中,仿若要捉拿什么似地。说来也怪,就在这年,方圆百十里以内的范围无一不遭受了严重的大瘟疫,多数人及其他们喂养的牲畜不是病就是死,贫穷、疾病、恐慌,其惨状让人不忍目睹,欲哭无泪……
再就是在这个大灾过了约一百年,即民国年间,曾在养育母亲祖辈的那片土地上发生过一场数百年未遇的特大的洪水,洪水狂啸而来,肆虐而去,不知损毁了多少农庄和田园,不知卷走了多少物产和家居,寨中人流离失所,浪迹他乡,以乞讨为生。据说发生洪灾的当年,有人就曾看见伴着他们生生息息的橱树,其树身的裂缝处竟溢出了像血一样红的桨汁,桨汁一连好几天,不涸不流。这种情形,寨中和邻里虽说不准将会发生什么,但能肯定会有什么将要发生。果不然,事后不久在那里便发生了这场历史罕见的大水。
母亲讲的故事听起来有些悬乎,可其他人也在同样地说,我就不便去追根究底,只觉着是真的便是。有了这两次“血”的教训,至此,寨中人就把橱树神供起来,每逢过年过节,有点收入的人家都要弄上一些祭品,比如肉呀,蛋呀,粑呀,酒呀,以及香呀,纸呀,什么的,去祭拜它,祈求平安和福祉,祷告橱树常绿常青无异兆。而这种善意和虔诚在寨中又尤以母亲为最。只要到了农历过节过年的那天,母亲置办好家里的筹备后,便赶忙摆弄些祭树的物品,分在大小不均的瓷碟内,用竹篮装着,且不忘带上茶盆(一种木制的能摆碗筷的像课桌面那般大小的家用)、酒盏和一些给灵神烧的香、纸。这个当口,多数时间是母亲独自去的,有时儿孙在身边,也叫上一起去。到了橱树下,母亲先是把茶盆摆好,再在茶盆里放上祭品和酒盅,待斟了酒,就开始烧香、烧纸。酒盅一般只摆六个,意为“六六大顺”、“六畜兴旺”等;酒只能斟三遍,是取“山(三)多柴(财)多”的意思;纸可多烧,也可少烧,不一而足,但烧香却有讲究,烧时应三根为一柱,共两柱,分别插在茶盆的两端,意在阴阳平衡。酒斟了,纸烧了,香点了,就得弯下身、低着头,合掌于胸前,向橱树连作三个揖,并默念心中所想。当然,也有跪着作揖的,母亲便是这样的人。到此,整个祭树的过程方算完成。一生一世没有离开过那片生养之地的母亲,她是在把所有的祝福和愿望都寄托于这颗长生不老的橱树上了。母亲虽没有多少收入,但也不会因为没有收入而懈怠、疏忽了她对橱树的祭拜。母亲对橱树的顶礼膜拜和宁可苦自己、求安给儿孙,那种执著而无悔、慈悲为怀的心境,确是让人钦佩和尊重的。母亲的德行在影响着我,感染着我,令我终身不忘。虽然,母亲已不在人世,舍下我们去了遥远的天国,但橱树还在。看见橱树,亦如看见了母亲;想起了母亲,也会自然地想到伴随母亲一生走过的橱树。
橱树在寨中人的眼里是神明和神圣的,在它根下生活的人们容不得任何对它的不恭和冒犯,否则,就会遭至惩罚和苦难。记得还是在我童年的时候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某天,在一个只有星星照着的夜晚,从我家屋背后的山上,突然传来“嘭”、“嘭”的响声,似有人在敲打橱树,也似刀具在砍伐什么木质。听着,听着,好奇的母亲,不管屋外月黑风高,便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寻着声响处就摸索了上去。借着微弱的星光,一瞅,进入母亲视线的是:有两个鬼怪般的黑影正用斧头起劲地砍截着橱树的根,这还得了?母亲顿觉身心痉挛,砍在根上的斧头,恰如刀刀砍在母亲的心上。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母亲赶紧返回寨中,又挨户叫醒熟睡的寨中人,把屋后声响的缘由说了,大伙听后,本能的反应就是义愤填膺,接着就是找来刀叉、木棒和火把,一齐向屋背山上呼喊上去,大有不把偷伐之人擒来“上天锅,点油灯”誓不休的态势。只是这一闹腾,倒给偷伐者传去了信息,待寨中人合围到橱树下,现场除留有一些杂乱的木屑,哪还有贼人的影子。所幸的是,橱树的根还没有被砍断,要不然,这犹同寨中人生命之脉的橱根被人盗了去,那树还不发大怒,天还不降大灾,人还不遭大难?
第二天,还未谙人间情恨的我,也曾去到屋后的橱树下看过被人砍伤的根。粗曲的橱根拱露在松软的土层上面,被砍伤的地方,露出血红的木质,就像活体的伤口,让人不觉发颤。那哪是树根,分明就是人的胳膊。想起来,有人曾看见过“橱树竟溢出了像血一样红的桨汁”应是不假的传说。后来,听母亲说,在我们寨子外居住的某户人家,无缘无由的,不是人有病死,就是常遭祸事。又据说,发生这类不幸,正是因他家的人在那次去偷砍了橱树的根,想用橱根来做犁具(有些拱翘的那块材料)换钱而遭报应的结果。但这是不是应了“惩罚”、“灾难”之说,我不得而知,只去相信是了。这样一来,倒能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对人对己都可起到保护橱树和珍惜环境的作用。
也若,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报应”,在我日后的印象中就再没有发生过有损于橱树的事情,而且橱树周围的其它植被也能渐渐地愈长愈多,愈长愈浓起来。今年五月因母亲的丧事,我曾去了一趟老家,时隔多年的我,虽身负伤感,但仍不免觉着眼前的景象给人以无限的亲切和欣慰。硕大的橱树,宛若一幅定格的图画,依然如昨;而已是满山的绿色正簇拥在它的身旁,那团团涌动的绿浪,那丝丝厚重的气息,那一声一声风的呼喊,又不觉让人升华出一些幻想来,更勾起了我对母亲的倍加思念。要是我的母亲还能看到这一切,那该多好啊!
就在这种神拜与神信,保佑与保护,意愿与意念当中,橱树看着一辈辈人远去了,又一代代人走来了。善良的、丑恶的,兴亡的、荣辱的,苦难的、幸福的,我家屋后的橱树可说就是历史最鲜活的见证。我虽说不好橱树以及在它脚下不断延伸的绿的美,但橱树那厚重、深沉、苍郁、强直的样子,如同我慈祥的母亲那般,将永远地铭记在我的心里、我的心里……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5-11 17:19:4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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