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逃不出一个梦,一直被那个梦囚禁着。
关于梦的内容在我每次醒来之后都是含糊、说不清的,唯能体会到的,是锥心刺骨的痛——一种朦胧却又异常真实的感觉。
于是,每每醒来痛过之后,暗地里就在庆幸。可一旦深究起来——我在庆幸什么?一时间却又糊涂起来。真是啊,一个没有内容只是让人心疼不已的梦不过虚空月影罢了,甚至连一场最简单的噩梦都算不上,就算感觉再真实,可没有了任何比对的内容,我又漫无边际的庆幸什么呢?
这样的梦真像个谜,更像是团冲不破的雾。那段时间里,我总是于入睡后在这谜雾一样的梦里左闯右突,却怎么也找不到能看见光明的路,只有在绝望中等待醒来。当我真的绝望时,梦便会留有几分余地让我醒来,醒时常常大汗淋漓,心中堵塞得如高速公路上几百辆车义无反顾地塞在一起,胸中烦闷,昏昏欲呕,透一口气都是那样艰难。以至有一段时间令我对睡眠是那样恐惧,害怕梦里面的挣扎无助,害怕梦醒后的欲振乏力。
想想真是很好笑,睡觉应该是一种快乐的生理需要,大多数的梦也都是美好的,怎么自己对睡眠、对梦就像对待地狱一样恐惧呢?
我试图借助药物来帮助睡眠,以期再次获得像以前那样平静而安详的夜晚。刚开始时,药物还是有些作用的,可是,用了一段时间之后,由于产生抗药性,结果,我害怕的那样的梦还是回来了。我的心依然在每个深夜像是谁在制造真空一样被抽得紧紧的,无法放松,直至缩痛到无法承受的边缘才肯轻轻地放一放,让我醒来,缓冲一下,然后,再入睡,再抽紧。并且,可能是药物产生的致幻作用,我竟然总能在似睡非睡中感觉到身周有脚步声,好像有人,有好多人,穿着柔软的鞋子,在我身边,静静而有秩序地走来走去,蹑手蹑脚,甚至能听见衣襟来回摆动的声音,偶尔,谁举步时脚未能抬得足够高,鞋子便在地面上蹭出了略微沉重的“嚓”的一声,像划着了一根火柴。在一个万簌俱静的夜里,让我恐惧得毛发倒竖。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理论上讲,当然不应该害怕、也不必要害怕这些乱力怪神的事儿。于是,尽管在梦里,我也运用着学过的所有有关此类的知识进行对抗,说服、解脱、释放自己,让自己轻松起来。可是,那可怕的脚步声却不曾半点离去,就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无比倔犟、偏执、决绝,一圈圈、机械、缓慢而富有节奏的走着,仿佛不摘去缠在它眼睛上的黑布,它就会一直走下去,不停不歇。如果这脚步声真的不能消失,我倒情愿它重一些,再重一些,越嘈杂越好,最好把我吵醒,我宁肯不睡。可它不,就那样轻轻地、不间断地响着,沙沙沙、嚓嚓嚓,响得你恐慌不已,响得你心乱如麻,在轻浅连续的响声里,制造着有关折磨的巨大张力,并且,在我无谓的抵抗下,愈来愈压抑、绵长,不屈不挠地徘徊在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临界,让我每次醒来时,都几近崩溃!
加强锻炼是治睡眠不良、多梦心悸的物理疗法,我下了很大决心要加强,却是适得其反。
本来身体很棒,二十出头时曾和人打赌做俯卧撑,他说我做不到六十个,我说我能做到一百个。结果,我做了一百五十个。最后,啃完了一只赢来的烧鸡打着饱嗝爬到了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有些怀旧了。都说人一怀旧就开始老了,因为,怀旧是因为经历得多了,而经历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岁月累积的结果。
我精力充沛的毛头小伙子时代怕是一去不复返了,我强壮如树棒子一样的身体也累累沉重起来,我香香脆脆的黑甜一梦怕更是难求了。
可我不心甘,我坚信足量的运动会帮我将这个似梦非梦的意象驱逐出心里并让我抓住一丝半缕青春的尾巴,如同将一块行将氧化锈蚀的钢铁重新回炉高温锤炼获得有意义的重生。
事实证明,我再一次错了。
本来就已经睡眠不足,还要强撑着早起运动,晚上到健身馆狠命做力量训练,结果,腰酸背疼,根本无法入睡,即使睡着之后依然心痛,然后依旧在没有内容的却让我心痛的梦里挣扎,无法摆脱……
我以为挺过最初几天就会好的,可情况一直没有改观,精力严重透支却得不到补充缓解,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一段时间下来,萎顿不堪,冷眼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
不知名的怒火熊熊燃烧在每次午夜梦醒,我压抑不住歇斯底里的低吼,如一头关进牢笼的野兽,憋闷、彷徨、气郁心头、烦燥难当……
可都没用,面对着一个只能凭想像来定位的、却又真实得可怕的对手,所有的愤怒都是悲哀的,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的。
我被这个梦俘虏了!
它已经将我无望的囚禁在它的身体里。而我,连它是什么样子,连它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能屈服,彻底承认失败。
承认了,也就坦然了,索性,该干什么干什么,既然已是死猪一头,也就不怕开水烫了。
这样想来,反而心安了,眼睛一闭,来就来吧,爱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吧,无所谓了。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入局了,也许看不清,出局了,反而看得明白些。
只是,做一个出局者要比做一个入局者难得多。
无形中,我这种放任心态倒使自己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看着“自己”被梦纠缠、囚禁的“局外人”。
于是,我在局外一点点、支离破碎地看到了这个所谓的令我恨之入骨的梦,它真实的情境——“我”,被锁在一个无比阔大、无边无际却又处处举步艰难、四处碰壁的空间里。宽与窄,在这里不是一对反义词,而是一副枷锁,锁住的,是一个绝望而懦弱的灵魂。
我的灵魂在哭泣,它在黑暗中一次次窒息,然后忧郁而恐惧地死亡,然后,便是醒来的我,锥心刺骨的痛!
可怕。这令我不寒而栗,让我想起作茧自缚。
难道是我自己制造了这个梦,然后在梦里将自己囚禁?
这个梦,又代表了什么?
我梦里的灵魂是那样的无辜,它不该被围困、囚禁呀!
如果说,开始入局与梦抗争时,我只是恐惧与厌烦的话,那么现在,我开始慌乱了,真正的惊慌手足无措,它甚至开始影响到了我的日常生活,甚至要打乱我的一切。
迫不得已,我只能闭着眼睛求助于医生,尽管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可我还是在医生那里再一次证实了我的失望,医生就说了一句话,神经衰弱,得靠养。
有一位研究周易的朋友知道我的情况便神秘地告诉我,人的眼神可分内外。外视可察物,内视则省身。不过,外视是天生的,内视则要靠后天修炼。他说,我这种情况是真正的内视,能看到自己灵魂的状态,说着,还翻起了白眼,表明他也会内视。细细看去,只能看到眼白,像隔着一堵白色而了无生气的墙在看他。
我受了惊吓,落荒而逃。
不过,他的话倒是让我悚然一震,莫非,真有内视之说?不过,内视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心能渡沧海过桑田,这是时间的功劳。有时候,时间的累积未尝不是件好事,在教会你耐心的同时,也会给你个结果和答案。
我所要的答案,在时间的推移中,渐渐揭晓了——在我被折磨了一年之后。
如果说真有内视的话,那个梦在我不停地内视中,竟然愈见精致、细密、严谨、合乎法度与规则,有些时候像一场有始有终有情节有起伏的电影了。
尽管场场“电影”的内容都不一样,但本质一样——似乎总与心痛有关。一场两场“电影”只能略见本质的端倪,可几百场“电影”连续不断地播放下来,再笨的人,也知道“电影”倒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尽管我的灵魂在一场场电影中时而奔跑、时而退缩、时而勇敢、时而懦弱、时而长叹、时而痛哭、时而切齿、时而微笑,但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在黑暗中悲惨地死去,毫无悬念,毫无余地。
做为局外人,进行这个梦的同时,我是多么想竭力更改梦中的我的命运,可我无法操纵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梦醒,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灵魂在梦里死了,我在现实里重生。每重生一次,痛苦便加剧一层。
本以为,人,看得破不舍,看得破牵挂,放得下离合,放得下聚散,一切,哭一哭,笑一笑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这才是淡然的幸福。却未料,梦给了我当头一棒,把我囚禁之后将这一切与死亡挂钩再不厌其烦地重复上演,让灵魂在梦里饱受摧残与煎熬,籍此,击碎我幼稚的自以为是,让我看到自己的“看得破”与“放得下”原来就是搀杂着虚伪与冷酷无情的满不在乎和玩世不恭,告诉我其实我什么都看不破放不下,装模做样、拿腔拿调暴露出的不过是自己人性中的脆弱与渺小。
本也是这样的,那每一场梦,都包含着我所已经历的、我要面对的苦与痛、挣扎与负累,把它们浓缩,芥子纳须弥,谁又能在轻轻一梦中将这些从容跨越呢?一个不能跨越自己心梦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看破”或是“放下”呢?
梦是多情的,坦城的,它不过是给我些忠告罢了。而灵魂在梦中死去的我,却是可耻的,没有希望的,只能圆睁着眼睛向内,望向一地破碎的疼痛,无可奈何。
难怪每一次梦醒,都会惊恐烦乱,大汗淋漓!
后来,梦消失了,不见了,任我怎么想唤它回来,它也无动于衷,蒸发在我身体某处一个奇异的世界里。看来,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只有在下一个适当的时间里以适当的方式出现了。
我依然经历着我要经历的一切,不回避,不崇高,不虚伪,竟然感觉坦荡了许多。
倒底是曾经有一个梦把我囚禁在痛苦里,还是我彻底把痛苦囚禁在梦里了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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