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下乡的知青基本都返城了,剩下一些“出身”不好的人,一揽子分到农场,我就是那“一揽子”中间的一个。与我们同是下放农场的,还有一批接受思想改造的干部。这批干部中间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张文娟,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干农活一点儿也不惜力,推着架子车跑得很快。她穿得很整洁,“再生布”的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脖子上总围一条白地小碎红花绸巾。对人总是一副和蔼的笑脸,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高不可攀。很奇怪的感觉。
后来听人说,她是上海复旦大学毕业的,才女。父亲是个挺大的资本家,被发落到这里。文革前是矿务局的副秘书长,很有两把刷子的。她知识很渊博,有很深的文学功底和艺术造诣,能看厚厚的外文书。看到我们年纪轻轻的就荒废了学业,忍不住摇头叹息。时间长了,她的戒备心理渐渐放松了,我们也不再把她当“改造对象”,对她很尊重。不知从哪一天起,晚上经常有知青到她的房间去,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听她讲唐诗宋词,讲“二杜”、“三李”、苏东坡、陆游、辛弃疾……讲现代文学,讲鲁迅、巴金、沈从文、钱钟书……讲国外文学,讲托尔斯泰、奥夫托罗夫斯基、契可夫、莫泊桑……她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悠扬顿挫地吟哦泰戈尔的诗句:“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她的歌唱得也很好,声音很有磁性。她给我们唱苏联歌曲《三套车》、《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一首《故乡》,电影“保尔.柯察金”里的插曲:“乌克兰辽阔的田野上,在那静静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这是我亲爱的故乡。”她唱得很动情,唱出了心底的忧伤。还有一首歌,很美,忘记了歌名,记得有这样几句词:“在那里,我听惯了大海的歌唱;在那里,我闻惯了豆蔻的花香……,我和她并肩靠着椰子树,我对她谈起我的祖国。”知青们也唱歌,唱得比较多的是《四季歌》:“春季流浪的人归来,鲜花遍地开……秋季流浪的人归来,树叶落满地,我心爱的妹妹哟,你如今在哪里……”这首歌曲调很简单,知青们唱得很伤感,直唱得泪流满面。
最吸引我的,是那本精美的画册,上面有张大千的山水、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还有梵高的《向日葵》、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莫奈的《日出》、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这些中外名家的作品,在当时是封资修的东西,保存要冒风险,给别人看更要冒很大风险。张文娟给我们讲了很多新鲜的东西,听她的讲解,听她的歌声,我们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迎面扑来一股清新的风。啊,原来世界是这么丰富多采的!我感到灰蒙蒙的天空裂开了一道大豁口,透出了湛蓝湛蓝的天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张文娟说的一句话我至今也忘不了:“趁年轻多学些东西。哪怕只为自己呢,‘腹有诗书气自华’啊!”这句很朴素的话令我受用终身。
可能我们太高兴了,所谓乐极生悲;可能我们太得意了,所谓得意忘形;可能我们太幸福了,所谓福兮祸所倚;终于出事了。
有人把这事儿告到了营部,说张文娟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知青,看封资修的东西,唱靡靡之音等等,是知青内部出了叛徒。营教导员很敏感,连夜召开批判大会,批判张文娟。告状的知青上台揭发,营教导员指定专人作批判发言。张文娟站在台中央,脸色憔悴,花白的头发愈加眩目。我心里很难受,对那个告刁状的“王连举”恨到极处。最后是教导员讲话,语重心长地说:“……毛主[xi]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们有些同志的思想很麻痹,大家看看,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资产阶级决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与我们争夺下一代,这是一场殊死的较量啊……我还要说的一个事实是:你们中间有个人,他的父亲就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他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听张文娟灌输封资修的东西,其中的问题发人深省啊……”
正应了“冤家路窄”那句话,营教导员叫王克勤,曾经是医院总支书记,父亲的顶头上司,对父亲的“反动历史”一清二楚。“王连举”告状的时候,他知道了我是我父亲儿子的这一事实,批判起来才能有的放矢。
“王连举”被彻底孤立起来,人人对他翻白眼,他搭讪着跟别人说话,对方往地下啐口唾沫,扬长而去。有一天夜里,他被人蒙住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揍。营部要追查“凶手”,他主动提出算了,自作自受。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也许怀着“让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崇高责任感才去揭发的,虽然很可笑,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无可厚非的。
不久,我被分到奶牛场,再也没有见过张文娟。二十多年以后,偶然碰见当年的知青战友,问起张文娟,得到的回答是,就在那次批判会之后,张文娟得了神经分裂症,经常在尘土飞扬的机耕道上散步,嘴里哦咏着唐诗宋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从那条尘土飞扬的机耕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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