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在某个中午，突然像温暖的阳光，那些时隔多年的往事，就闯进了她现在住的房子。眼前，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手中拿着一朵盛开的野花，高兴地追赶着小伙伴。

顺着这些零碎的记忆，她仿佛进入了一个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无法描述的隧道，然后她渐渐看清了南方的客家村庄，慈祥的外婆，年轻时的母亲，她的两个姨姨，以及她懂事后曾经燃烧的岁月。

“一、二、三……”

“转圈圈，拉钩钩，谁输谁是王八蛋！”

……

她记起童年时做过的游戏，嘴角露出微笑，仿佛它们就发生在昨天，十几个小孩在宽阔的操场上追追打打，扬起许多灰尘。可是，那些一起长大的小朋友，现在，都没有了消息，仿佛从人间蒸发，一一都走向各自的命运归宿。有的成了父亲，有的成了母亲，组建各自的家庭，上演着不同的喜剧和悲剧。

她扭过头时，刚好看见她的母亲用拖把在清洁卫生。有些驼背的背影，开始向她传递着过去的信息。这个坚强一辈子，受苦一辈子的女人，是多么地伟大！

“蝴蝶飞呀飞呀，飞到花丛中呀……”她记起了母亲小时候学着蝴蝶的样子，哄她开心的样子。忽然之间，泪水占领了她的眼眶。

（二）

火车一直向南，向那个靠近广东的客家山寨跑去。北方读书的城市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了，在这个武夷山脉延伸的地方，沿途景色迷人，温暖如春。

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她想，外婆、母亲，这些从她一出生，睁开眼就存在的亲人，现在会是怎么样呢？她坐在车上，不停地想象，心里充满了温暖，有如一缕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令人舒服。

她疲惫不堪地提着行李出现在山寨的路口时，有点惊慌失措。在外婆的门前，围了好几层的人，外面还停着两辆豪华的轿车。她的第一感觉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可她注意到旁边并没有停靠有警车，心里便感觉像一块石头“咚咚”地落地，心跳也恢复了正常。她想，这大概是什么好事。

那一天，她的外公从远方回来了。只不过，是由他在台湾的儿子专程用骨灰盒护送回来的。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落叶归根，可眼前，突然的没有任何的记忆，那是有关外公的。

“你的外公，早死啦！”

小的时候，外婆就是这样一次次地重复对她的母亲、两个姨姨和她说的。周围的村里人都指指点点，在悄声议论着什么。

“嘿，满婶真是老来富贵，还有这么一个台湾亲戚。”

“这下好了，这苦日子啊还算是熬出了头。”

“听说在台湾有几家公司，准备来县里搞投资呢。”

……

没有人注意她的回来。她悄悄地钻进人群，跨过门槛，看清了堂屋的情况。她看见堂屋的左边坐着她的外婆、母亲和两个姨姨，右边第一个坐着约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然后依次是县里的王副书记、李县长，镇上、村里的头面人物都到齐了。大家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外婆拿着她用竹子做的烟筒，正慢条斯理装着烟叶。那个烟筒，大概陪伴外婆有几十年了，竹子翠绿的颜色早已褪尽，斑驳的诉说了生活的苍桑。

外婆还是一言不发，她慢慢地划上一根火柴，一口一口地，慢慢吞，慢慢吐，烟火忽明忽暗，烟筒发出呼噜噜的闷响。

“婶，你看……”她应该叫他大舅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终于回来啦！回来了就好，就让她安心呆在家里吧！”外婆大吸了一口，然后把烟筒在桌角上轻轻地敲了敲。她想起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睡觉的情景。深夜，她经常被外婆起床抽烟的动作吵醒。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抽烟？一直到她初人母，才最终领悟到一个寂寞女人的心。

（三）

外婆有一双奇异的大脚，这让她一直感到困惑。一个生在旧时代的女子，竟然没有缠足，这多少出乎她的想象。

“那缠布裹在我的脚上，钻心地疼。”

当她悄悄地外婆时，外婆夸张地表情仿佛那是一个人间地狱。她想，外婆的母亲一定是一个善良的人，竟然可以不顾男人的反对，不再给外婆缠足。可就是这一双脚，让外婆成了村里真正的“异教徒”。周围的小伙子都不敢娶她，谁家男人不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种情景对于现在的她也是可以想象的。

“喂，你家的大脚女人今天去哪里啦？”

“你看，大脚女人来洗衣服了！”

多么特别的称呼，可以想象，迟迟嫁不出去的外婆，在挣脱束缚的道路上，她所遇到的尴尬和困难，远远比缠足更让人心疼。

一直等到二十四岁，终于有一个男人娶了外婆，这个人就是她的外公。那一年，日军大举进攻上海，仓皇逃命的外公一路向南，直到听不到飞机大炮的声音才安心地停下脚步，然后被外婆的父母招为上门女婿。

才过上几年的好日子，外婆就成了寡妇。听人说，外公是被国民党的军队抓去做壮丁，回不来了。日子开始艰难了。外婆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拒绝所有说媒的人。可是，那一年，外婆才三十岁，没有了男人，她又是怎么打熬那些漫漫的孤寂长夜？也许，除了她的那支烟筒，谁也无法说清楚，包括外婆她自己。当她长大了，开始恋爱了，为一个男人哭过痛过痴过狂过，才明白外婆的一生，就像黄昏的晚霞，为了人类的称赞，燃烧爱情，燃烧青春，一直到有一天成为灰烬。

有一天，她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莫名其妙地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惊得她的母亲站在旁边，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的女儿。

“女人其实只是一种过程，最终的指向是生命的本质。”

（四）

一个有阳光的下午，她习惯地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书。对面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峰，一朵朵白云成群结队变幻着不同的笑脸从她的眼前走过。嫁给一个好男人，让她感到了幸福。为了这一座别墅，老公从郊区到市区去上班还得天天开车一个小时。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睡着了。刚才书里的一个词语突然牵动了她，拨响了她心中的那根弦。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婴儿，躺在摇篮里，安静地睡着了。可是，突然的毫无前兆的，她的妹妹咳嗽，不停地咳嗽。她有点慌乱，只好拼命地摇着那个摇篮。不久，妹妹望着她不哭不闹了，她还兴奋地跑到后屋的菜园告诉外婆，妹妹真乖。

那一年，她八岁，完全不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直到外婆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才坐在地上“哇”的大哭。黄昏，一群人在屋里不停地哭，哭的人中，有外婆、母亲和两个姨姨。她记得清楚，整个屋子，都是女人的声音，她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就被人折磨死了。

男人都走了，去另外一个世界追求所谓的幸福。她是一个长女，她的父亲，就一直渴望拥有一个男孩，所以对于她的到来，没有一丝的喜悦。可惜，她的母亲怀上的第二胎，是个男孩，生下来的时候却死了。这让她的父亲恨之入骨，怕断了他朱家的血脉，甚至他还动了心思，如果下一个还是女孩，就把女孩去换别人的儿子。这毕生的心愿还没有实现，就被一群人拉到大街上游行批斗。

“打倒资产阶级朱添富！打倒工人阶级的敌人朱添富！”

“毛主[xi]万岁！”

她，还有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蜷缩在一个角落，惊恐地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而来的运动。那些平时扛着锄头的农民，坐在学校课堂里上课的学生，现在都握紧了拳头，右手振臂，拿着鲜红色的《毛主[xi]语录》，矛头直指向教书先生，她的父亲。

这件事情对她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负面影响。她开始变得孤僻，村里的小孩一下子都远离了她，不再和她玩踢键子、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童年的色彩浓浓地抹上一层灰色。此后，她唯一的伙伴就是书。书，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让她后半生都有它的影子，并且靠爬格子养活自己。

（五）

么姨出嫁的那一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拉着么姨的衣角不肯放开。许多年来一想起么姨，她总是把她的形象和母亲混淆，甚至还在心里认为，自己是不是么姨的女儿，不然怎么解释么姨对她的关心呢？

那一天，她从学校里大扫除回来，扔下书包，吵着么姨给她做饭。她知道，在家里，只有么姨真正地疼她，外婆还有母亲都不停地做农活，挣工分。

“小乖乖，你先做一会儿作业，姨先去咱家的自留地刨一下地。”么姨抓起锄头，正准备跨出门槛。

“我不！我饿坏了！”她急冲冲地从屋内跑出来，拦住么姨的去路，一脸委屈的样子。这让她也感到奇怪，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如此蛮横不讲理，以至于后来，么姨说出这件事时，笑着弯下腰，眼眶里的泪水一直在打转。

么姨最终离开了她生活二十几年的山寨，那个充满贫穷、愚昧，甚至暴力的村庄。迎亲的队伍来了，铜锣唢呐都拼命地敲打起来。么姨始终低着头，哭哭啼啼。旧瓦房、庄稼地、老母亲、姐姐，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都将远离，都将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闯进么姨而结束。

几天后，她们一家四口，挑着东西，像赶集一样去么姨的新家。在家的门口，么姨站在那里迎接她们，笑盈盈的，丝毫没有出嫁时的哭哭啼啼。她的姨丈，正在杀鸡拔毛，热情、客气地招待她们的到来。那个时候，她突然就产生了恨意，凭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夺走了她的么姨，并且改变了她们的生活？

她自己后来也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才明白有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答案。人必须走过一段盲目的路程，特别是当爱情来临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可预料。

（六）

收到那个男人的短信，她在母亲的怀中像一个小孩，迷茫而不知如何面对。她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女孩，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抱着简单而热烈，原始而直接的情感。可大学的最后一年，情人节的前一天，相恋四年的男友用简单的文字组合在她的心里划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我们，也许并不适合。”

她想，13真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不然西方人为什么避而不谈呢？而许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对这个数字保持着敏感，也显得比平常更加地烦躁。

她开始烧那个男人给她的所有的情书，看完一封烧一封。那滚烫火热的情书，在以前是多么是温暖，矶珠般的文字发出璀灿夺目的光芒，营造出甜蜜幸福的生活。现在，那些文字，也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孩子，忍一忍，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她的母亲，这个时候，再一次变得坚强伟大。她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望着远方，轻轻地说。

她想，有的男人生来就是给男人制造痛苦和伤害的。她的外公、父亲，还有曾经山盟海誓的男友，都只留下女人，留下一片废墟，而勤劳、坚强的女人，用双手在废墟上重建了自己美丽的家园，在男人制造的伤口里撒上盐以期痊愈。女人的归宿是什么？在她的小说里，一直都没有找到归宿。那飘荡的灵魂，也许是无法说清楚的。如果能，那么，可能就是她的母亲说的那样，女人像是菜籽，撒在肥田薄田全不由己，那是命。

可是，她最终没有相信命。一个男人，走近了她的视线，她发现，在母系家园徘徊流浪的灵魂找到了依靠。

“妈妈，我肚子饿坏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小女孩奔跑到她的眼前，扔下书包，撒娇似的扑向她的怀中。她会心地一笑，陈年往事如山寨那个瓦屋上一缕宁静淡蓝的炊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