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夫结婚十几年,他奶奶叫什么名字我至今不清楚,私底下的时候,我会叫她佘太君。佘太君接近九十,前几年身体都还爽朗得很,眼不花,耳不聋,腿脚利索。最与同龄人不一般的是有一幅好牙齿,什么豌豆、甘蔗在她嘴里嚼得欢快。说话嗓门大,做事雷厉风行,一派旧时家长作风。所以我给她取了那样一个名字。后来,李氏家族都叫夫的奶奶为“老太君”。当然,次“君”非彼“君”了。
老太君自前年开始,身体每况愈下,她的四个儿子商议每家住三个月。起初老太君不是很乐意过游离式的生活。自己的老窝安了几十年,突然间换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环境,当然会不适应。但君老臣也老,老太君最小的儿子都抱了孙子,各家都有了自己的小家,若是让老太君常年住在哪家都不合适,左右权衡,让老太君每季换着住处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去年因家里建房,老太君没能来我家住上应该住的三个月。今年元月接来老太君,说好住上半年,把去年没住的时间补上来。我在换了新房,条件肯定比农村要好。她人还没来婆婆就给她安置好了床铺,买了电热毯。蛮以为老太君住在我家最欢心,然在她刚进门没两天便说环境不适应,没农村的柴火取暖,电烤炉不够暖和,又说婆婆伺候不周,嚷着要回去。婆婆搭腔说道:“你要回哪里去?”
“我回自己的家。”
“你儿子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在小哥(她最小的儿子)那里。你送我回去。我不你们这里,你们对我一点都不好,早饭就几个包子,晚上六点才吃饭,我都快饿死了。”在农村,她一天只吃两餐饭,早上睡到中午,当然吃两顿就够了。在城里,家里人都要上班,一日三餐准时。老太君又不喜欢在家吃面条,给她端了几回饺子她又说油腻,不好吃,后来干脆吃包子或者馒头。
“你那里的床都给暂时给你拆了,你以后只能四兄弟转来转去那样住了。”
在老太君心里,他的小儿子那里一直有自己睡了几十年的一间床,有床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殊不知,老太君所谓家里的东西除了一间床,其他所有的东西随着住处的改变而一骨脑全搬家了。
都说叶落归根,老太君的人生在进入暮色的时候却要颠簸游离于四个儿子的家,想要自己一个固定的住所,却好似不太可能。人上了年纪,一个人单独住,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大家也都不放心。
后来几个叔叔伯伯聚在一起,说老太君住在自己家的时候也喜欢说同样的话。
老太君年迈以前的家还在吗?她还能回去吗?
回不去了!一生好胜好强的老太君与老伴吵了一辈子,老伴终究离她先去了。她的老伴夫的爷爷离开人世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悲哀的神情。当时我很纳闷,至今也不想深究。只是,当看见她孤独颓唐的身子在家里蹒跚的时候,我会有很多的感慨。“若是有个老伴与她一起说说话,搀扶着走路,她一定不会那么落寂。”“若是爷爷还在,老太君一定不会一年四季换四个住处。”哎!
吃饭是我家最热闹的时候。
老太君老小孩一个。明明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却上床休息,或者下楼散步。她喜欢家里人连续叫她几次,给她说一席好话,哄孩子似的:“奶奶,来吃饭。做了你喜欢吃的菜。”然后她才落坐。
餐桌正当中的位置是必须留给老太君的。城的桌子是西餐桌的样子,不是农村的饭桌有什么上席下席之分。在农村,上席是留给长辈坐的。刚还是来我家吃饭的时候,儿子不懂事坐在当中的位子,那老太君站着就是不落坐。后来我想着她是不是在意上下席的事情,于是就换了儿子的座位。再后来,那个最佳位置雷打不动成了老太君的专座。
老太君每月逢初一、二、三吃俗。她吃俗的时候,桌子上不能有大肉大鱼,她会心里不平衡。有一次还说责备姑妹的儿子:“你哭什么哭,那么好吃的鸡肉你都不吃。我都只是白菜。”那天她正好吃俗,心里想吃鸡肉又不能吃,不留神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我时常说:“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吃什么俗,朝佛不一定非得吃俗吧。”
姑妹的儿子不到四岁,正是不懂事的年龄。春节前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把老太君摔倒了,天冷,腿摔疼了,老太君躺在床上一个月不下床。听见公公的脚步声,她就在床上大声呻吟,晚上折腾得一家人都睡不好觉。年岁大了,伤势难得愈合,疼是难免的。公公不在家的时候,她不呻吟,甚至是骂婆婆,责备婆婆没良心。但当着公公的面,老太君是不说婆婆的不是的。若是我给她倒了水或者买了水果奶粉之类的东西,她会故意大声说:“我的菊丫头良心就好,菩萨会保佑你的。”“你个老佘君,真不会说话,菩萨要保护我们全家呢,再说,我们都你很好啊,你怎么说那样的话呢。”
说完就得马上走人,要不,她会拉着你的手,孩子一样哭:“我的丫头,我的头晕啦!——你看我的脚又肿了啊——我又不想吃饭啊——”
千万不要接着她的话说。要不,她的哭声会从三楼飘到一楼。有几次她哭的时候我斥责了她:“大过年的,在家里哭会给家里人带来不吉利的。”“哭什么,都对你还好啊。”哎!感觉她活着也真累。
人老了,就如机器老化,再怎么护理都不可能恢复崭新时的活力,不能正常运转。老太君这里疼那里痒其实没什么大碍,医生说那是老年人正常现象,没什么特殊药物。靠静养,主要是心情好。
家里来了客人,年轻人谈笑风生,老太君却喜欢凑那个热闹,常常让年轻的客人扫兴而归。早年她听力还好,近几年却时好时坏,年轻人在一起谈论时尚的话题,她一窍不通,听年轻人嘻笑很不舒服,以为年轻人在嘲笑她。很多次,家里的客人都尴尬而归。公公大声说过她几次,看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觉得她又是那么可怜。人老了,说话的对象少了,与年轻人的代沟深了。哎!
若是家里来了看她的亲人,当然是她的儿子、女儿或者侄男侄女,老太君仿佛是在黑暗中看见了光亮,精神马上焕发。拉着客人的手,说自己年轻时候如何如何风光。说得最多的是自己如何有能耐,培养自己的孩子出来工作。其实,父亲几姊妹,除了父亲有工作,其他几姊妹都在农村,晚辈倒是有几个进了城有了工作。
在她那一代人的眼里,拉家常最热门的话题怕就是攀比和虚荣了。自己家若出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儿子,那么母就以子为荣了。那是女人一辈子的骄傲和自豪。
家里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碌,孩子要学习,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若是一家人有说有笑,冷落了老太君,老太君出其不意冒出几句:“若不是老子的儿子有能力,你个女人家还能在家享清福?”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婆婆最听不得冤枉话,有时候也搭腔与她争执,公公有时候也哄她,要她安心休息,不要管家里的事情。我说:“我们都不要计较她说的话,她老了,希望有人在意她,有人注意她,有人宠她。说白了,老人和孩子一样,需要人全心关爱。”
只不过孩子是一年一年长大懂事,而老人一年一年衰退,思想和行动节节败退,退到孩子以至幼儿的智力和行为。
偶尔,老太君也有正常人的思维。讨好她喜欢的人,我是这个家她最喜欢的人吧。
其实我只是平常心待她,冬天给她买新的棉衣、鞋子,夏天买几件便宜的衣服或者几包清热的冲剂。吃饭的时候给她夹菜,盛饭。
那些事情都是举手之劳,在老太君的心里却是一片温暖和阳光。只是,老太君的阳光已经接近开始离开黄昏,走进暮色深处了……
生命从出生开始就在接近死亡,一如太阳西沉,走向暮色深深。也如枯灯残烛,繁华落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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