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日一样的凌晨，天色将明未明。门卫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在校园内巡视。忽然，他看见教研楼下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近前一瞧，是历史系研究宋史的赵教授，脸冲地趴着，一滩凝固的血迹，生命也随着血迹而凝固了。

死一个教授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赵教授虽然是研究宋史的专家，但是那个年代不需要他这样的“专家”，他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用时髦的话说，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很快，“造反派”通知了赵教授的家属——也是“臭知识分子”的妻子。妻子认真地擦干净赵教授脸上的血迹，借了一辆平板车，将他拖到火葬场火化了。

赵教授的只有一个女儿，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正在“广阔天地炼红心”呢，赵教授的妻子没有把赵教授的死通知女儿。妻子相信“组织上”对丈夫“自绝于人民”的结论，她的丈夫她知道，典型的古典知识分子的性格，“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观念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丈夫无法忍受肉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污辱，这样一场“革命”，注定了他有这样的下场。

很快，赵教授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继而忘记了。只有在碰到赵教授的妻子时，才会偶尔想起这所大学曾经有过一位宋史专家，对她投去同情的一瞥，仅仅是一瞥，并不曾停下匆匆的脚步。

时光如梭，那场“革命”终于结束了，人们也终于想起曾经有过一位宋史专家，不由地感慨系之，深为惋惜。于是，给他平反昭雪，赵教授的大幅照片对着那些熟悉的人们微笑着，他的同事们为他流下了真诚的眼泪。之后，他的专著出版了，受到了广泛的好评，身后殊荣，一言难尽。

又过了好些年，赵教授的妻子也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详，了无牵挂。丈夫虽然死得很冤，但是组织上已经为他平冤昭雪了，该给的荣誉也都给了。再说，他是自杀的，怨不得别人。那个年代蒙冤受屈的人很多，人家不是都活过来了吗？

时间又过了若干年，赵教授的女儿也病逝了，没有留下子女。赵教授的一家，云烟般飘散了。赵教授的专著也没有人看了，进了废品收购站，重新变成了纸浆。渐渐，人们把赵教授彻底忘却了。

可是，历史并不因为赵教授的死亡和他的亲人们的离去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至少，他的两个得意门生没有忘记他。

赵教授认为他的两个得意门生是做学问的人，可以继承他的衣钵，便着力培养。不幸遭遇到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赵教授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门生？两个得意门生参加了造反派组织，学业就此中断。

赵教授的追悼会上，两位得意门生对着恩师的遗像泣不成声，悲痛之状胜过教授的亲生女儿。旁人看在眼里，不禁唏嘘不已，说赵教授培养出这样的弟子，也算不枉此生了。门生非常尊敬他们的师母，像侍奉自己的母亲一样的谦恭孝敬。如果不是女儿已经嫁人，赵教授的夫人肯定会选他们俩人其中的一个做女婿的。

赵教授的两个得意门生虽然没有继承导师的衣钵，却都颇有建树，一个做了一个很大公司的董事长，手里可以调动的资金几亿十几亿；一个从政，荧屏上经常可以看到他容光焕发的脸庞。

做董事长的门生临近退休的时候犯事了，贪污挪用公款一个多亿，自知难逃一死，主动交待了三十多年前犯下的一桩罪行。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作为造反派头头的他，把导师叫到六楼的一间库房。他知道导师有两件宝贝，一件是米芾的字画真迹，一件是官窑青花宋瓷花瓶。他明白，现在是动乱时期，这是些惹祸的东西，一钱不值。但是，动乱总是要过去的，一旦动乱过去，这两件宝贝就价值连城了。他想逼赵教授交出这两件宝物，然后把导师远远发配了，任其客死他乡。赵教授抵死不从，门生渐渐就不耐烦了，使用了暴利。暴力一旦被使用，就越来越疯狂，赵教授在他得意门生的暴力下气绝身亡。见导师真的死了，就把他从窗户推了下来，制造了自杀假象……

其实，那天晚上暴力致死导师的是两个人，还有一个同伙，就是后来那个官运亨通的得意门生。

正如董事长自己所预料的，他最终被判了极刑，他至死也没有交代杀害导师的同谋。那位从政的门生继续当着官，管当得很大，一直当到离休。

既然董事长都不愿意说，赵教授又没了亲人，旁人就更不愿意去追究了，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不知道，做官做到老的那位门生，心里会不会偶尔想起他的导师，心灵会不会震颤，灵魂会不会受到拷问。我想大概会的吧，岁月虽然久远了，但是，那是一个学识多么渊博、风度多么儒雅的长者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