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一台二手小电视*
父亲又来我这里小住了几天。想到父亲在家,这几天下完班回家,我觉得自己像赶场一样,每次都情不自禁把脚步摆得飞快。这次还没到楼下,我果然又听到家里传来刺耳的音乐,我有点心虚地抬头看了看四周邻居的窗户,发现大部分都亮着灯火,我三步二步跑回去,气呼呼打开房门,正想冲过去关掉音箱,坐在旁边的父亲已经先我一步,手指迅速按了一下vcd电源开关,然后裂开嘴巴,嘿嘿地对着我笑。
父亲的动作像上次一样一气呵成,他起身站定时,背脊仍微微躬起,脸额写满深深了的皱纹,灯光下,父亲花白的头发极是刺眼,我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出声。
吃完晚饭,已是9点多钟,父亲这时走了过来,双手在眼睛里柔了柔,像是要宣布什么事一样,对我说:“明天我就回去了。”
“哦“我有点木然地点了点头表示回应,脑袋仍有点翁翁响,刚才父亲的音乐在进门的瞬间对我心脏的冲击波一直在回荡。我走进房间,翻了几件旧衣服,放在桌上,打开电视。
好一会,父亲从房间出来,若有所思地对着我说:“这二天,我到周边转了转。广州的二手小电视100多可以买一台”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二哥送了部dvd机,如果有部小电视,我就可以在家放vcd听听歌,。”
说这些话时,父亲的脸有点微微红,握住茶杯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双眼满是期待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这件事父亲来之前已在电话里提过一次,我嘴里回应着,好!好!心里有些内疚,我竟然忙起来都忘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提着他破旧麻袋离开时,我晕头晕脑地从床上爬起来,道了别,刚爬到床上,父亲又折了回来,听到他在书房上不断翻动的声音,走的时候,朦胧之中父亲手里向我扬起二盒录音带,说:“昨天在街上5元买了二盒亲带,差点忘记带回去听了。”
……
*这些年,他的噪音离我们最近!*
父亲喜欢音乐,喜欢得翻来覆去,喜欢得毫无保留。他的喜好甚至想感染所有他身边的人,以前父亲有一个习惯,家里只要来一个客人,不管年龄大小,不分性别,他总是乐此不疲打开他的音乐,声音调到足够响亮……,直到前些年的一天,我们全家黑着脸一致给父亲下通牒令后,父亲才收敛了许多,现在,他只有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才会从抽屉偷偷拿起他的碟。
父亲很乐观,快70岁的人了,还大大咧咧,根据算命先生和他自己的说法,父亲是只“游山虎”(父亲属虎),天生就是喜欢走来走去,呆不住。如此,我们也习惯了他在老家及我们兄弟之间走来走去的身影。
这次父亲来广州,呆的时间比上次又短了。不知道为什么,近几年,冥冥中感觉父亲一直在变,究竟怎么变自己又说不上来。一年之中,我们和父亲相聚的时间极少,由于他每次都会给我们带来“噪音”,一时气在心头,父亲和我的沟通也叫慢慢变得稀少,自然而然,我们也就慢慢地远离了父亲的内心世界。当然,还有一样东西却感觉离我们越来越近,可谓挥之不去的,那就是-----父亲的音乐。
怎么说呢?父亲喜欢的其实都是些六七十年代的曲调,听几次不觉然,经过父亲10多年一成不变的反复播放,我们的双耳现早已逆返,现在已经是深深的厌倦,甚至恐惧。它像是他寄宿在我们大脑里的一根神经,即使父亲不在身边,它也就会紧紧地绑在我们脑袋上,只要类似父亲喜欢的音乐一放,我们就会感觉这个神经跳了出来,它和父亲的血液一样流淌在我们的心上,而这种流淌,是让我们深深烦恼的,每个人都巴不得想摆脱,也包括他好几个才几岁大的孙儿们,他们经常会捂住小耳朵嚷着说:“爷爷,你放的歌好难听、好难听!”
这次父亲下来,呆在家里共八天,我记得自已在楼下记得听过他放过三次音乐,加上邻居投诉了二次,保安警告一次,如果算上未知的,嘿,看来这“噪音”倒真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想到这里,内心有一种无形的压抑感,明白自己是始终在无声地抗拒,很不明白父亲怎么可以几十年都沉浸在那些旧曲子之中,而且,还每次把音量扩张到分贝的极限?我们的沉默,或许让父亲察觉到什么,所以每次与我们相处之后,他总会过好长一陈子才再下来,下一次相见时,父亲似乎什么都忘记了,依然是豁达的笑,倾听他痴迷的音乐,再感受我们的沉默,最后,再沉声地离去。
* 音量调大些吧!*
这一次父亲回去后,过了很久才打了电话给我,我身边的碎事很多,他一副满怀期待的眼神在我心里恍过几恍,又慢慢地消淡了。
3月的一天,父亲来电话里问什么时候回去清明,说是算好日子了,就25号吧,是周日。挂电话之前,父亲随口又问了一句:“那部小电视如果买到了,就一起带回来”我吱了一声,嗯嗯嗯答应着。
回去之前,二手小电视终究还是没去买,想到父亲播放令我烦心的音乐,我心里隐隐约约下意识地抗拒,25号那一天,我和一个高中同学一起开车回家,车子起起伏伏钻进曲曲折折的山涧,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同学打开cd,一首首流行而蜿转的音乐在路上悠扬,刀朗的沉厚,张信哲的磁性,阿杜的味道……这些,才是我喜欢的音乐,想到就快要见到父亲,我的心莫名有种对父亲抵触的情绪。
快回到村口的时候,我老远就听到从我家土屋传来的陈陈音符。随着音乐的越来越近,我内心潜在对这种音乐的逆反又渐渐浓厚起来,想不到这些令全家人听了厌倦的那些老歌老调,什么刘三姐呀,黄梅戏呀,客家山歌之类的歌竟然让父亲痴迷这么多年。
走进家门,看见父亲正在井边使劲地摇水,弯着腰,一只裤脚长一只裤脚短,外面一件运动外套裸住我去年送给他的西服,原本灰白的西服如今布满一块块没洗干净留下的斑点,这些,并没有影响他的表情被音乐熏陶而流露的喜悦,厅里正在播放的音乐是刘三姐,听节奏就知道是刘三姐和秀才们正在斗歌的场景,一声长长的“噢……”像苍蝇一样肆无忌惮地钻进我的耳朵。
父亲见到我,很高兴,叫了我一声,说准备做饭,见我往厅上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跑进厅,迅速关掉正在播放的音乐,然后,露出他稀稀疏疏的几颗黄牙,厚道豁达地对我笑了笑。
音乐停了,整个乡村变得如此亲近,我细细地开始打量这又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几十年的土房弥漫着浓厚的乡土气息,房子真的老了,昔日洁白的墙壁已经被岁月和风雨染得不成样子,蜘蛛网高高地挂在上面,家里的家具全部都已经陈旧,桌面和地板刚被清洗,房子正中央摆放一台收放机,由于我们一直不愿意让父亲回来住,东西都没更新,这应该是家里唯一的电器了,收音机旁边高高堆起一叠带子,我苦笑一声,走出正房。
家里有二个大院,总共有9间大房,12间小房,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和遗产,父母做房子的时候,都已经分好了,每个儿子三间,想不到最后都在外面落了脚,若大的一排空空荡荡的房,我只走了一半,更觉得一股来自心底的冷清涌上来,想到母亲好多年前去世之后,父亲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里,面对这些陈旧的破房,想着漫漫的长夜,面对时时偷袭而来的孤独,我突然开始明白父亲爱上音乐的某些无奈。
风徐徐地从山的那一边吹来,和父亲一起去山上扫墓的时候,父亲聊起他一个人的生活,提到前段日子他养的那只狗死了的时候,他脸上惋惜眷恋的表情深深显露出来,同时,他还说最近计划养只小白兔,打算今年种多点花生,计划打多点花生油,年底时给他的三个儿子各送二十斤,并一再强调现在过得很好,并很自豪地说现在家里儿子在外面混得都很好,自己去到哪里都受到人尊敬,整个村没有一个人像他来往深圳广州像过街一样随便。
父亲一路上乐呵呵诉说不作边际的事,只字没提那台电视机的事,扫墓完了回到家,见父亲忙着布置饭局,我一个人走到童年时嬉耍的抚桐树下,打开放在包里许久没听的mp3,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歌,父亲走过来叫我吃饭,见我手里拿着mp3,我见他好奇,提了过去,过了一会,父亲问道:“怎么用的?怎么没声音?”
刚才还在听呀,我把耳机拿过来,放在耳边,有声音呀,我说。
“音量调大一些吧”父亲说。我告诉他调音量的位置,见他脸上展露出新奇的表情,接着,我却看见他把左耳的耳机取下来,只用一只右耳听,我走过去,“爸,要二只耳朵听才好听”,父亲吱了一声好像没听到,我帮父亲取下耳机,又大声说了一遍,父亲语气平和地解释说:“我左耳好几年就听不到了,右耳还可以,不过要大声一些就比较清楚”我愣住了,心坎猛地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
“我们吃饭去,今天有家鸡,我放了你最爱吃的香菇”父亲完全不把刚才的话当回事,在他转过身往里走之后,我捏着尚有父亲余温的mp3,久久地立在那里。突然之间,我明白这些年父亲在我们面前总是习惯静静聆听的含义,在半聋父亲的内心世界里,其实!我们都是他身边不合格的朋友,而他忠实的听众----他独自喜欢的音乐却在这些年里被我们压抑着,这压抑同时也压着我们的内心。而父亲,竟然轻轻地就理解我们误解的一切。
抬头,发现乡村的天一直都是这么深,这么蓝。临走的时候,我的眼里似乎有什么涌出,但还是坚持笑对父亲说:“爸,最近在听什么好带子?放给我听,热闹一下。”父亲看了看了我,见我没讨厌和责备的语气,脸上顿时流露久违的那种喜悦,他走到收放机前面,先把音量开关调小,然后,按下按钮……
一首不知名的黄梅戏以一种别样的声音流淌整个村庄,我透过这种节奏第一次把心的轨迹一直伸到父亲躲在角落的内心世界,里面很粗糙,也很湿润。
临走之前,我对父亲说:“爸,广州的二手小电视不好找,我托人买了一台大的,明天通过大巴发到回来吧。”
最后,乘父亲不注意,我走过收放机前面,轻轻地!把音量的调到最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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